夏大娘的牛车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县城。
赵椽子都不知道,原来出了窄窄的山坳口,离那片野村不远就有一处县城,她的印象中,好像赵家人从来没说起过这里还有一个县城。
或许他们从来没有出过赵村,所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县城?
这里说是一个县城,但在赵椽子看来,这里顶多算是一个夯土城墙围起来的一个大点的村寨,不过是茅草房子多了些,人多了些,远算不上一个城。
但这里又确实是个不算小的县城,名字就刻在夯土城墙头上,隶书,朐(qu)县。
这两个字赵椽子正好认识。
离的远了,远观这县城外围厚实的城墙还可称一句有模有样,但等离的近了,就会发现这外露的城墙表面坑坑洼洼的,不是年久失修就是遭遇过重创,并没有修补。
赵椽子有些担忧这城墙的防御力,不会用木桩子撞几下就破洞了吧?
进城门的时候,一直坐在车辕倚着车门袖口闭目养神的陈老汉下了牛车,另外赶车的车夫和跟车的四个魁梧带刀汉子则是驻足不前,看陈老汉和守城的门卫交涉。
陈老汉打叠起笑容来,和看守城门的守卫好一回热络,然后给了一串铜板。
这个守卫颠了颠铜板,眉开眼笑的跟陈老汉道声“您老辛苦了”,就吆喝着其他守卫关城门了。
赵椽子猜这个守卫应该是个头头,还和夏大娘一行非常相熟,她也有理由怀疑这个守卫就是在这里特地等着她们一行人进城的,或许,夏大娘他们就是回来的再晚一些,天都黑透了,这城门也不会关的。
夏大娘一路上都在留意赵椽子,赵椽子跟她以往见过的孩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你要问具体哪里不一样,夏大娘就会回你一句:
哪哪都不一样!
看着她,夏大娘就忍不住的去猜她心里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自己的这个明显心思,夏大娘自己都惊奇不已。
除了她侍奉的主子,对旁的什么人,她还没起过这样稀奇的心思呢。
拿个小丫头片子跟主子们比,这难道不稀奇吗?
夏大娘简直稀奇死了:
这哪里是才刚买来的小奴隶,就跟是她带人一路特地护送的主子小姐似的。
此时,夏大娘看赵椽子脸上一变再变好奇又了然的神色,就笑着解释道:“这个兄弟是老陈的同族弟兄,咱们进出,都会给些面子。”
赵椽子装作害羞的跟夏大娘笑笑,不再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夏大娘捏捏她的小鼻子,笑骂道:“小机灵鬼儿!”
更爱了。
牛车进了城,缓慢行驶过并不平整更不宽阔的街道,在一方夯土筑起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小院门前挂了两个纸糊的灰色圆灯笼,灯笼里燃着昏黄的光,门半掩着,因为门缝里有光射了一道宽宽的细线出来,投在黑漆漆的泥地上。
推开门,小院里灯火通明。
因为赵椽子没有鞋子穿,她是光着脚被夏大娘抱出赵家的,此时也是夏大娘一路抱着她进了小院,然后进了堂屋。
她将赵椽子放在一张矮榻上,然后冲外面喊:“水可烧好了?回来了多少人?来个说话的。”
一个身形粗壮一脸横肉的婆子满脸堆笑的上来回话:“娘子回来了?水都烧好了,不耽误娘子使用。娘子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夏大娘点点头,对这个婆子道:“我带着这个先去洗,你去给找身衣裳来,要细麻布的。”
这婆子早就注意到赵椽子了,她见夏大娘抱着不撒手,就知道这是个好货,又听还要细麻布的衣裳穿,就知道这定是个紧俏的了。
婆子忙答应着去照办了。
赵椽子乖乖坐在矮榻上看夏大娘吩咐人去做事,顺便快速打量这屋子。
这是三间打通的土坯房,抬头能看到房梁,房梁之上黑布隆冬的,房间并不算宽敞,目测大约三十来平的样子,中间是待客的堂屋,左边侧间是卧房,有床、箱笼和盆架子,盆架子上空着,右边侧间是厨房,有两口连体的锅灶,锅灶旁堆着柴禾,锅灶对面有木板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罐子和碗盆。
赵椽子视线又回到锅灶上,锅灶口里架的是...陶器,应该是陶器,陶器下面有火烟和热气升腾上来,带着浓浓的米香。
赵椽子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
粗壮婆子抱着一个木桶进来,吸引了赵椽子的视线。
婆子放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非常大的木桶,木桶里装满了清水。
赵椽子瞬间对这个婆子羡慕起来,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抱着一个木桶走路或许很轻松,但若是抱着一个装满了清水的木桶还能举重若轻,那么这个人的力气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赵椽子心想,我若是长大了能有这把子力气就好了,谁要是惹着我了一巴掌呼过去,嘿,解气!
夏大娘可不管赵椽子心里有多么“解气”,她见婆子放下了木桶,伸手试了试水温,点点头,对婆子道:“你也来搭把手,把这丫头好好洗刷干净喽。”
婆子笑答道:“娘子放心,您只管擎看着,老奴定给洗刷干净喽。”
夏大娘也笑了,她一边将赵椽子身上破落勉强算是衣裳的布片巴拉下来,扔进婆子拿进来的火盆里,里面已经燃着炭火,一边对婆子道:“这丫头我得亲自打理清楚,你给我打下手就行了。”
婆子一连声的答应下来,心里对赵椽子的重视又加了一层。
赵椽子被三两下巴拉干净,放进微微有些烫的清水里,她老老实实的蜷缩着排骨似的小身子不动,但她肉眼可见的放松和享受却是清清楚楚的映进了夏大娘和婆子的眼中。
婆子和夏大娘在赵椽子的头顶对视了一个眼神,婆子想说什么被夏大娘摇头制止了。
夏大娘对赵椽子道:“丫头,闭眼。”
赵椽子闭眼,然后一瓢温热的清水从她头顶浇下,她屏息凝神,感受着水流快速的流过她的眉眼鼻子嘴唇下巴脖颈,然后汇入锁骨以下的水面。
舒服!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洗澡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都不用搓洗按摩,只感受着水流过皮肤的感觉,就让她的心都湿润了起来。
头顶想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赵椽子仔细分辨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头皮的拉扯和微微的凉意,她不由自主的动了动。
一只手牢牢按住了她的小脑袋。
夏大娘温声道:“将胎发剪去,才能长出乌黑的头发,这女人的头发啊,可是顶顶重要的,疏忽不得,知道吗?”
赵椽子在那只手的控制下努力小小点了下脑袋,表示知道了,记住了。
稀拉拉的枯发剪光光,然后就是小身子洗刷干净,等她被允许睁眼,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就是比黑水沟里的污水还要黑的洗澡水。
赵椽子若无其事的撇过眼去,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
婆子抱着盛着污水的水桶走了出去,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这小丫头长的一脸菜色,不难看,也称不上好看,但精神头很好,她怀里抱着一叠衣物,衣物最上面放着一双小鞋。
小丫头给夏大娘行礼,唤道:“大娘。”
夏大娘接过她手里的衣物和鞋子,对她道:“去摆饭吧。”
小丫头“唉”了一声,又规矩的行了一礼去了右边厨房,转身走之前好奇的看了一眼矮榻上被一条麻布包裹着全身的赵椽子,因为是背着光线,赵椽子没看清她的表情和眼神。
夏大娘扯下她身上的麻布条,开始给她套小衣裳。
上衣下裤,裤子开裆,青色的细麻布料,只有贴身的一层,上衣右衽,只在右边腋下系了一个结,裤子也是在腰间系一个结就完事。
穿完衣裳,夏大娘又给她套上那双小鞋。
这是从出生以来,赵椽子第一次穿鞋。
暖暖的,很扎实。
赵椽子站在矮榻上走了两步,有些不适应。
这让她想哭。
夏大娘将她抱下矮榻,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厨房,厨房的一条矮桌上已经摆了两碗雪白的稠米粥,一叠子褐色的干菜,应该是咸菜。
碗和碟都是黑褐色的陶瓷器,碗面反射着烛火的光。
夏大娘在上首坐下,赵椽子等她做好了,才在她的示意下坐上了她右边手的凳子,等夏大娘开始吃粥,她才动手拿起小木勺一口一口细细的吃了起来。
她吃的很慢,但吃的很香甜。
赵椽子一边认真吃粥,一边在思考她所处的朝代。
这里明显是古代,但处在古代哪个历史时期却不大好判断。
有锅有灶,但锅是陶器,不是铁锅,铁锅什么出现的来着?
忘了。
有桌子凳子椅子,但起居还是矮榻为主,说明胡人的桌椅板凳已经传到中原来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是外族主政还是汉政权。
希望是汉人掌握下的政权,要是胡人当道,那汉人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在她有限的历史记忆中,凡是胡人当道的政权都不长久,很快就被汉人推翻了,无论是建立前还是推翻的过程,都是血腥又艰难的。
赵椽子边吃边思考,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夏大娘的眼皮子底下看的清楚。
夏大娘再次感叹,这丫头实在是太不凡了。
安静、礼貌、规矩、知礼。
除了第一条“安静”之外,赵椽子身上表现出来的这些特质一点都不符合荒野丫头的出身,尤其是最后一条“知礼”,大人不坐,她就站着,大人不动筷,她就看着,吃粥几乎没有吮吸和砸吧嘴的声音,没有一粒米粒洒出或者粘在唇边,不急不缓,从容不迫......
这优雅和克制就好像天生的一样,不用教就能会。
优雅倒也罢了,克制这一点难得可贵。
夏大娘可以肯定,赵椽子在家一定是吃不饱的,一个常年吃不饱饭的小孩在第一次吃着香甜的米粥的时候居然克制住了身体狼吞虎咽得本能,一口一口慢慢吃,只这一点,夏大娘就要“佩服”赵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