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得以侦破,楚星羡便寻了个由头,从刑部脱身。
两月之后,恰逢夏汛,方至申时初刻,暴雨滂沱,将安国都城------月城笼作混沌水墨。
陆府朱门前,声声“铛啷“声恍若暮鼓惊雷。听到声音,老管家擎着油伞疾步而出,但见一人累倒在滴水檐下,蓑衣已支离破碎,连伞骨都被狂风摧折,却仍强支身体嘶声道:“岳州急报!八百里加急……”
管家赶紧禀报陆为清和陆茗文。
来人见到陆家父子,从怀里掏出层层包裹的密信,竟半分都未淋湿。
看完密信后,陆茗文决定即刻进宫面圣,陆为清点头同意,命管家好生照顾来人。
待陆茗文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后,陆尚书踱步到正厅滴水檐前,檐角铜铃被骤雨打得叮咚作响,他伸手接住一帘斜飞的雨滴,望见庭院里那株有些年岁的玉兰花树正被狂风撕扯着枝叶,风声裹挟着远处的马蹄声掠过耳际,轻声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雨幕如织中,一辆马车往皇宫方向破空急驰,惊动满城烟雨。
御书房内,奏牍堆积如山,龙案烛火摇曳,皇帝接连批阅奏折两个时辰,脸上倦意凝霜,突然有急报惊扰,皇帝猛然被惊醒,满脸愠色道:“何人喧哗!”
王公公恭敬地道:“启禀陛下,听着声音应是陆侍郎。当是有急事才如此逾矩。”
“罢了,传他觐见。”皇帝摆摆手道。
王公公掐着尖细的嗓子高声道:“宣陆侍郎觐见!”
陆茗文锦袍玉带早已被雨水浸透,袍角泥水簌簌滴落,也顾不得仪容,却在叩首时依旧挺直脊梁:“臣参见皇上。臣刚接到岳州知府百八里加急派人来报”,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密信。
王公公立马上前接过密信,呈给皇上。
陆茗文接着道:“岳州凤鸣县和长泽县三座新修堤坝尽数被毁,致使河水淹没周边村庄,死伤者目前已逾万人,百姓哀鸿遍野。”
他抬眸看了眼皇上,续道:“来人状告堤坝被毁乃因知府中饱私囊,偷工减料,灾情发生后又毫不作为……”
话音未落,皇帝手中朱笔骤然顿住,笔锋刺破奏折:“堤坝自去年秋分动工,耗银五十万三千两,原定春分前可固本培基……倒是让这些贪官钻了空子。”
他略作沉思道:“陆侍郎,速着人去查,有消息后速禀。”
前去查探的三名探子,日夜未歇,跑死了五匹马。
三日后夜色渐沉,陆茗文收到密报后即刻进宫回禀:“皇上,据探子报实际灾情更为严重”。
皇上:“你后日便动身前往岳州,稍后我会拟旨命户部拨放赈灾银两,同时命岳州开仓赈灾。同时彻查堤坝损毁之事,务必查清涉案人员”,他眼神暗了暗:“若抗命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陆茗文郑重道:“臣遵旨,定不负皇恩!只不过……仅臣一人,恐独木难支……”
皇上眼眸微转神色凝重:“陆侍郎思虑周全,待明日早朝,着群臣商议。”
陆茗文松了口气,在退出御书房时,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怕是又要见面了。
陆茗文回到陆府,连夜将岳州灾情整理成册。
次日,朝堂大殿之上,皇帝高坐龙椅:“陆侍郎,把岳州灾情和朝臣说说。”
陆茗文整了整自己的冠冕后出列,而后朗声介绍岳州灾情,只不过他隐去了官员贪污等问题。
皇上目光落在他身上,待他汇报完毕,皇上赞赏地点了点头。而后开口:“朕决定从诸位中再择一人,陪同陆侍郎南下赈灾,诸位可有自告奋勇者?”
他目光深邃而锐利,扫视着朝堂群臣。却发现他们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生怕皇帝叫到自己,且不说赈灾事情复杂,途中还要经过峡谷,山上土匪横行,多次围剿未果。
再加上岳州本就是藩王安王的封地,个中复杂棘手,谁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皇上道:“太子,你……”这才发现太子未在朝堂之上。
王公公凑近了些:“皇上,太子突发疾病,昨儿个便来告假。”
皇上轻斥了声:“他这病倒是来得及时。”他又将目光落在二皇子处:“钰儿,你……”
话还未说完,但见二皇子楚钰一张娃娃脸满是惊恐,随即“扑通”跪倒在地:“父皇开恩,儿臣自知无力胜任,望父王……”
皇帝怒道:“如此无状,成何体统!”,心里暗骂了声:无用!面上却仍显平静,只是再看向二皇子时,眼里多了些许嫌弃。
二皇子感受到他的目光,头更低了。
皇上续“你们这些所谓肱股之臣,连个赈灾都没人能胜任吗?!要你们何用。”
大臣们纷纷跪倒:“请陛下息怒。”
突然有声音道:“臣私以为,楚世子聪慧过人,如能得他相助,臣便更有把握。”陆茗文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群臣和皇帝听个清楚。
这时候康易卿亦开口:“世子目前并未供职,前去赈灾,为皇上分忧,自是再合适不够了。”
陆茗文冷冷地扫视了康尚书一眼,康尚书挑衅似的看着陆茗文,眼神并不躲闪。
群臣遂纷纷附和:“臣等附议。”
皇帝脸上却满是迟疑,朝堂突然静若无声,片刻后方听到皇上开口:“其他人先行退朝,陆侍郎你留下。”
待其余官员退去,皇帝接着开口:“陆侍郎,若此事办好。爱卿归来之日,便是升任刑部尚书之日。”
陆茗文面上欣然应允:“臣谢过陛下!”他静静地等他说完后半句话。
皇帝看似的漫不经心却目光凌厉,话锋突转:“陆侍郎倒是与世子私交甚好?”
陆茗文开口前已是思绪万千,他当然知道皇帝突然召世子回京是何原由,本以为经过查案等诸事,皇帝已放下戒心,此时倒是提醒他,这位安国主位者是个多疑且精通治国御臣之人。
他斟酌着开口道:“臣私下并未和世子有往来,但臣此前与其一同办案,世子为人聪慧且赤诚之心,刑部众人亦深以为然。皇上勤勉,为国为民,想来世子定也是敬重着陛下的。”
皇上手指轻叩桌案:“哦?”,他顿了顿,复又开口:“罢了,既然尔等都一致认同世子。那便由他陪你去吧!”
陆茗文叩谢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此行朕还要提醒你,岳州属安王封地,此去调查恐遇阻力,切记周周全行事。朕另拟一道圣旨让王爷共同协助你等妥当处理此事。退下准备吧!”
陆茗文道:“是,臣告退。”
出了宫门,陆茗文行至车前忽地驻足,他回头望见身后九重宫阙若隐若现,心绪略沉了沉:任重,道远!
陆茗文回到陆陆府,圣旨几乎和他前后脚传达:“着六部速行赈济事宜:一、户部即拨银三百万两、漕米三十万石。敢有克扣者,立斩!二、工部调集各地匠役,三十日内修筑溃堤。违限者革职问斩!三、兵部遣侍卫三千巡防,私垦河滩、伐堤柳者,立斩!四、命陆茗文为钦差,楚星羡副之。便宜行事,抗命者立斩!五、岳州开仓放赈,强夺者立斩!六、凡有功者,论功行赏。”
陆府中,阖府上下一片静谧。陆为清端坐于书房之中,手中虽执着一本古籍,可眼神却全然不在那泛黄的书页之上,心口沉甸甸的。
陆为清一见陆茗文,心中那股怒火 “噌” 地一下又冒了起来,仿若压抑许久的火山瞬间喷发,怒喝道:“去家族祠堂!” 言罢,便挣扎着起身,不顾众人劝阻,手持皮鞭,步伐踉跄,径直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之内,香烟袅袅,供奉着陆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庄重肃穆。
陆为清站在祠堂中央,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见陆茗文进来,他双眼圆睁,厉声道:“跪下!”
声音在祠堂内回荡,震得陆茗文耳膜生疼。
陆茗文身形挺直,缓缓跪地。他心中自是明白父亲缘何如此气恼,当下率先开口,声线沉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父亲,孩儿深知赈灾只之事责任重大。若此事办砸,丢官职乃小事,可若连累父亲,孩儿万死难辞其咎。”
说到此处,他目光坚定,语气带着激昂:“然孩儿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十年寒窗,十六岁便高中状元,彼时何等风光恣意。可眼下,岳州灾情已致死伤万人,若对此视而不见,实有违孩儿入仕之初衷,孩儿于心不忍,万望父亲成全。”
陆为清凝视着陆茗文,想陆家祖上乃开国元勋,父亲过世时,已是三代老臣,一生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才有陆家现下这般荣耀辉煌。
如今朝堂之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暗流涌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陆家,盼着他们倒台。
他又低头看向跪着的儿子,恍惚间,仿若瞧见年轻时的自己,也曾如儿子这般,满腔热血,怀揣着治国安邦的理想,一心为国为民。
他心中更是明白,如今事已至此,开弓便无回头箭,只望此事能妥善解决,莫要让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猛地扔掉手中的皮鞭,皮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 “啪” 响。
他转身欲走,丢下一句:“想明白了再起来。” 声音中透着疲惫与无力。
陆茗文见状,急忙又补充道:“孩儿已拟好详尽方案。往好处想,若此事做成,那可是利国利民之举,对我陆家亦有莫大益处。”
陆为明听到这话,猛地转过身,双眼瞪着陆茗文,斥道:“混账小子,你还是先想想如何保住你这条命再说吧!” 言罢,不再理会陆茗文,大步朝着祠堂外走去。
陆茗文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祠堂的门扉,洒在父亲身上,无端添了几分悲凄之感。父亲发间那几根显眼的白发,在余晖的映照下,刺痛了陆茗文的双眼。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令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他忽地朝着父亲的背影,郑重地叩拜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喃喃道:“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