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乾渊已决定让他们离去,自然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上一次元乾荒阴奉阳违,明面送走孟姜,实则暗中将她留在内城,以防元乾荒这次再重蹈覆辙,元乾渊已命人将他的坐骑牵到了皇宫午门。
元乾荒扶着孟姜上了马,紧攥缰绳正要策马而去,胸口蓦地一窒,闷得他忍不住转过脸回望身后的长安城楼,猛地勒住了马缰绳。
夜已深,秋风阵阵,城楼上方,他的目光盯向暗夜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一只孔明灯。
放孔明灯的人立于雉堞之后,远远地眺向长安城的城墙,依约看到熟悉的孤寂身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模样。
元乾荒忽转头望向怀中昏迷的孟姜,良久又看向那越飞越高的孔明灯。
孔明灯忽明忽暗,昏黄的光透过薄薄的纱纸,似不知去往何处徘徊,忽风骤起,孔明灯借势顺风而上,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元乾荒猜得出雉堞之后的是谁,也猜得出这盏孔明灯为谁而放,而他只能奋力拨转马头,消失在黑夜中。
好一会儿,元乾荒扶着冰冷而硬邦邦的城墙慢慢走下城楼,最后一阶台阶,转身看着早已看不到的孔明灯,拼命的忍住漆黑的眼底涌上泪意。
他举目看前方,暗夜沉沉,以此为终点,走马灯一闪而过。
“这就是我此生的尽头吗?”
他回想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一生,何时不遗憾,何处不后悔,他所藏在心底的那份情,迎接他的只有浩荡的寂静。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而他一生,如此沉重。
风在耳畔呼呼吹过,官道两侧的群山纷纷退后,元乾荒心知若是孟姜在长安近郊醒来,必定会不甘心折返回长安,他只能趁她昏迷走得远一些。
快马加鞭跑了半夜,天快破晓前,终于出了长安地界,他下了马,寻了处官道歇脚的亭子。
其实是他累了,他的骑术并不好,打打蹴鞠也就罢了,这种夜间长途奔袭他还是头一遭。
将孟姜抱下马,小心将孟姜放在铺好的毡毯上,没过多久,孟姜竟幽幽转醒,茫然的看了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元乾荒身上。
元乾荒拿水囊正在吨吨吨的灌水,一歪头就对上了孟姜的目光,慌得手一晃,水囊里的水沿着他的下颌滴滴往下流。
他咳嗽一声尴尬地问道:“你醒了?”
孟姜开口便是:“皇上呢?”
“皇……皇上……咳,让我,咳先送你回汝南......”
元乾荒本想替皇上解释一下,此时反不好说什么,黑亮的眼睛打量她片刻,坐到她身畔,叹道:“你......若是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反正女人不都哭戚戚的吗?”
孟姜安静极了,她将头埋在双膝里,声音闷闷道:“也不算难受,就是觉得自己特别无用......三年了,竟没有半点长进。”
比起三年来没有半点长进的孟姜,元乾荒那就是十八年来的皇家废物,说的好听点,潇洒风流少年郎,说的直白了,那妥妥的吃喝嫖赌的纨绔。
想到这,元乾荒更是颓丧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留恋长安的繁华,若是我在琅琊......”若他在琅琊,兵马粮草,总该能救皇上的吧!
孟姜不答。
元乾荒见孟姜沉闷颓丧至极,拍了拍自己的肩,年轻的眉眼扬起,像往日对世家女风流那样,笑吟吟道:“要不要我借你肩膀靠一靠?”
他这话完全是句玩笑,他见过的孟姜哪里有这般较弱,谁知下一刻她抱起他的胳膊咬了下去!
那地方方才被水囊里面的水弄湿了,元乾荒就向上挽了挽衣袖,露出并不精壮的胳膊,孟姜正好就咬在这个地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乾荒身娇体贵,孟姜泄愤也用了全力,只听元乾荒杀猪般的叫声在山涧回荡。
“松口,松口啊.....你再不松口,我踹你了啊啊啊.....”
元乾荒痛极,抬起脚的一瞬间,只觉温暖的湿意落在手臂,竟滚烫得他心头一颤,早已忘记他抬脚干嘛。
孟姜委屈至极的泪水再忍耐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元乾荒想起初见孟姜凶巴巴模样,一时尴尬的双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语无伦次道:“我,我不踹你了,你......你别哭了,你咬吧,反正也......不疼。”
不疼?怎么可能?!
就在元乾荒以为这条胳膊保不住时,孟姜松口了,扁了扁嘴,似要说什么,沉默地将头靠在他肩膀,抱着他被咬的胳膊哭泣,柔弱的全然没有方才咬他的嚣张跋扈。
元乾荒了然道:“皇上说的对,你就是色厉内荏,我之前怎么觉得你是个泼妇呢!狐假虎威,哈哈。”
说着说着元乾荒也想哭,嗓子里竟有无可掩抑的哽咽声,但他只能缩了缩脑袋,因为他身边已无人可依。
天一亮,孟姜收拾行李,元乾荒牵马走过来,解释道:“等下个驿站,我再买匹马,这马是我的爱骑,载两个人也不会有问题。”
孟姜瞧着元乾荒,目光幽邃而坚定道:“琅琊王,我还是想回长安,我们就此别过吧。”
孟姜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元乾荒猛地在她身后一拉,随即只见他一个单手上马,低头睥睨着她。
他道:“论起远近,他是我皇兄,论起朝政,那是我元家的皇帝,你都选择留下,我凭什么选择离开!”
其实他又何曾想离开,只是他临阵变卦已有先河,这次再阳奉阴违,皇上指不定真的会打断他的腿,再命人将他送回琅琊,可若是孟姜提出来呢?
那皇上定是舍不得的!
孟姜忽地浅浅一笑,将手放进元乾荒伸来的手中:“好。”
两人调了马头,正欲出发前,忽皱眉侧耳细听,沉吟道:“琅琊王,你可听到马蹄声?”
元乾荒亦察觉声响,天色尚早,官道人迹罕至,哪里会突然冒出一队骑兵,听起来多达三四十骑,他又一琢磨,心下大惊,忙一拉缰绳,又拨转马头。
他的声音在声中断断续续:“他......们......是......冲......我......来......的......”
这些骑兵的身份不好猜,但他们的来意并不难猜,宫中戒备,元乾荒离开不可能避开太后的耳目,是故皇上才会趁夜色让他们离开,其实元乾荒也并不认为自己对太后还有什么用,无权无势,如今连唯一的依靠都没有了。
那骑兵飞驰而来,越来越近,孟姜一回头,已然背脊发冷,声音都已发颤:“怎么,怎么会是北夷人!”
元乾荒目光蓦地尖锐:“太后.....她竟然勾结北夷人。”
对方足足来了四五十人,在后方一字排开,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直直地向元乾荒他们扑来。
而元乾荒和孟姜两人共骑一匹马,虽是绝世良驹,但平日养尊处优,自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战马,越来越近,又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孟姜的手扶向腰间佩剑。
她道:“你不要怕,就这样跑下去,不要停,也不要回头。”
元乾荒的脑袋木了木,她,她这是要舍了命来保他吗!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元乾渊的绝望,一瞬间他双目猩红,胸腔内五脏六腑轰地燃了起来。
他道:“你敢跳!”
回答他的是她翻飞的衣袂,和背后消失的她。
孟姜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缓冲带来的冲击力,还未直起身,北夷骑兵已迅速有度地围了上来,叽里呱啦的大声叫嚣着,孟姜猛地拔剑刺向最近的北夷兵,那人一落地反手挡下她的一击,与她兵刃相接。
又几招下来,她只觉杀的气血上涌,杀得又快又猛甚至血肉横飞,看似处于上风,可北夷骑兵越杀越多,而她的体力、耐力、武力都在急速减少。
忽然一道黑影冲进北夷骑兵中,乘其不备缴了一人的剑,将剑架在那人的脖颈,大喝一声:“住手!”
孟姜循声持剑望去,乱阵之中的正是去而复返的元乾荒。
元乾荒却不看孟姜一眼,气呼呼地顺手摘了那人脸上的黑布,然后愕然道:“谢广?”
说起谢广,元乾荒那是再熟悉不过了,曾经谢广是他的陪读,有一日调戏了他的侍女,被他拿着鞭子抽了出去,再后来被他爹送去了防卫军,这几年倒也人模狗样,颇得重用。
元乾荒差点气的七窍生烟:“你要是想死,本王成全你!”
谢广也觉出琅琊王元乾荒的杀机,又惊又怒又慌,忙道:“冤枉冤枉,我是奉太后的旨意护送殿下回宫,殿下若不信,大可回京向太后求证!”
现在太后两个字,听在元乾荒的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他眸光一深,冷笑道:“我杀了你,再向太、后求证也不迟。”
太后那两字,在他的口中又重又硬,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谢广看着脖颈间闪着冷光的剑锋,忽高声求助:“公子,你还要作壁上观多久,你是要见死不救吗!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一喊,骑兵队列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迎着初升耀目的旭日,骑马缓缓而来,那是个极年轻的男人,长眉深目,容貌甚美,却一眼能看出,他不是大陈人,而是北夷人。
他没有理会谢广的咒骂,只是任马停在孟姜面前。
他道:“我们又见面了,孟姑娘。”
1.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唐代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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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