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西垂,天色昏晓。
沈妙宜得了苍青绣线后便犹如定海神针般,坐了整整一日,终于将白叁叁的浣花锦绣百子裙缝补完成。
看着眼前簇新的裙摆,针脚匀称,绣线齐整,丝毫不见先前破损的模样。
沈妙宜的心中生出了满满的成就感,这几年总觉得自己处处笨拙不如人,悲怯内敛。可是如今亲眼瞧着自己缝缝补补,令破损的织物重焕新生,她又觉得自己也还是有一些用处的,不由得生出了些许自信。
她将裙子小心翼翼地叠好,朝着院子里张望了半天。
想要寻个路过的丫鬟亦或小童将补好的裙子送予白姑娘,可是望了半天,回廊里空无一人,想来前楼正是热闹之际。
她略有些失落地往回挪步,刚走了两步,实在耐不住心中期冀。
叁叁姑娘若是见了这裙子,肯定很高兴吧。
沈妙宜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怀抱着裙子往前楼走去。
拾花馆的一楼依旧人流如织,乐音袅袅,好一派活色生香的景致。
二楼的雅间犹如人间仙境,花团锦簇,袅袅熏香令人近而忘忧。
白叁叁姑娘被众人簇拥着坐在妆台前,她来不及想那件尚未补好的裙子了,因为今日她的恩客王大人在府中设宴,方才派人来给桑夫人传话,点名邀请叁叁姑娘前去助兴。
年关当下拾花馆本就贵客盈门,桑夫人忙的脚不沾地。
前脚刚刚安排了马车送楚楚去天临富商的府中赴宴。
后脚又要安排马车送叁叁出门。
叁叁一头金钗,耳珰琳琅,被丫鬟们拥着出了门,临上车前方才想起自己的浣花锦,站在马凳上急匆匆吩咐一个小丫鬟:
“你赶紧去后院寻阿妙,问问她我那衣裳补好了没······”
说话间,叁叁的余光一瞥,只见阿妙已经捧着衣裳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口望着她。
叁叁姑娘惊喜地对她招手:“阿妙阿妙,赶紧来。”
沈妙宜捧着衣裳费力地挤过人群到了马车跟前:“叁叁姑娘,衣裳已经补好了。”
她将衣裳递进车厢,忽而又想起几句话要嘱咐:“你穿的时候,须得先套进去,再松系绳,不然容易撑破···”
白叁叁捧着衣裳原本一脸喜色,但是听见阿妙的嘱咐,颇嫌麻烦,索性伸出手一把将阿妙拽上车:“你进来伺候我穿······”
*
泽阳镇上著名的王大官人,如今年逾五十,早年间曾任职天临织造局,在织造行业可谓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官至买办总署的执事郎官,后因病辞官举家搬迁至老家泽阳镇颐养天年,如今全力扶持自己的四个儿子,好在前三个儿子,具已成家立业入朝为官,如今膝下唯独一个幺子。
而白叁叁的恩客便是这位王大官人的幺子,王渊也,泽阳人称小王官人。
这位小王官人,年岁十七,读书不济,又怕吃苦,仗着自己是老幺一直倚在父母跟前,整日里呼朋应伴花天酒地。泽阳虽是小镇,但是古来便是富庶之地,青楼楚馆酒坊食肆无数,就没有他不相识的花魁女子。
王家早就预备宴请芙苏织造署的主事郎官。
从半个月前便开始采买宴客所需食材、瓷器餐具、酒水茶点······
虽是冬日,也不嫌麻烦地从芙苏城里请来了两位花匠来打理园景,今日更是早早便插好瓶花,装点屋内各处景致。
司香师提着香炉将正厅与客房里里外外都逐一熏过,保准宴客时每一处都是幽香扑鼻的。
“父亲,儿子还邀了拾花馆的花魁来抚琴助兴······”
“莫要胡闹。”王大官人听见儿子的话,横眉一扫,吓得王小官人一激灵。
“今日是正经宴客,你若平添事端,惹得贵客不高兴,反而不妥······”
“父亲。”王渊也赶紧凑在父亲身边,好言好语道:“儿子早差人打听过了,苏大人才情兼备,家中有一妻,但常年未带在身边···”
他凑在父亲耳边头头是道:“今日苏大人若是携眷前来,儿子自然不会让她们进来,若是苏大人孤身前来······总之,请父亲放心,儿子会见机行事,绝对不叫父亲失了脸面,也不会让贵客扫兴。”
王大官人见儿子一副聪明相,也不忍出言责备,今日宴请的到底是才华横溢的年轻官人,抚琴助兴,也非不可。
王大官人抚了抚须丢下一句:“谨慎行事”便拂袖而去。
夜幕轻垂,寒冬渐寂。
一顶靛蓝色的软轿缓缓行至王府门口。
随行而来的六七个家丁,统一着装,打着灯笼,举止规整有序。
王家父子与几位陪客皆候在大门口,眼瞧着那家仆手中举着的灯笼上端端写着一个“苏”字。
大家心下都提起了一口气。
只见轿子落定,一名年轻男子躬身而出。
烛光中,众人皆见,那人星眉剑目,气韵非凡。
“晚生王渊也,拜见苏大人。”
王渊也一马当先,恭敬地迎上去,他早就派人打问过,说是这位苏大人才貌出众,今日一见他竟难移开眼,这长相果然貌比潘安。
苏祈身着银竹纹样交领右衽广袖长袍,腰间系着雕花板带扣金腰带,内搭墨绿色中衣。
乌发高束,簪一尊莲花千钰银冠。
通身清贵。
他立在人群中央,对着众人泰然自若地颔首道:“苏某路上耽搁,劳烦诸位久等了。”
一言出,众人皆喜色连连,簇拥着他进了宽宅大院。
宴客厅中,苏祈自然被让到了主宾席上,他面上一派和气从容应对。
王大官人的帖子一早就送到了府中,对于这种宴请他一向都是婉言谢绝的。
但是如今要在泽阳镇上新设刺绣官坊,他作为外来和尚,想在本地念好经,少不了拜拜山头。
所以,即便不大情愿,他还是如约而至。
席间,除了王家父子,另有四位贵客。
一位王姓本家是从事丝织品买办的,两位李姓官人皆是从事漕运的富商。几人相聚一堂,因着初次见面,大家都揣着几分谨慎与讨好。
苏祈扫了一眼盘中珍馐,便知道今晚王大官人花费了不少心思。
“我们泽阳,虽是胡泽小镇,但绝非名不见经传,古来便是刺绣重镇,如今咱们芙苏的织造署,要在泽阳设立官坊,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王大官人举起酒杯,气势豪迈道:“这第一杯,老夫要敬苏大人,感谢大人将福祉带到泽阳。”
众人和声举杯,苏祈也不推却,顺着大家举起酒杯侧身与王大官人相碰,一饮而尽。
“王大人言重了,您在织造行业深耕多年,苏祈不过一介晚辈,日后少不了劳烦您,还请您不吝赐教。”
他举杯,言辞间恭敬而恳切,王大官人颇为受用,笑容满面,就连银白的胡须都跟着微微发颤:“苏大人莫要过谦。”
两人饮尽杯中酒,王大官人的话匣子也被打开:“早就听闻新晋的苏大人,才华横溢,十五岁便登科,金榜题名,少年英才呐!”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哗然称赞。
苏祈早就习惯这种场面了,他耐着性子,颔首谦笑。
“苏大人贵为国公爷的嫡子,出身望族,又有功名在身,入仕为官还能务实至此,实乃宰辅之志,前途不可限量呐!”
王大官人今日见到了年轻有为的苏祈,几杯酒下肚,不免心有艳羡,多么耀眼的公子啊,若是自己的儿子能有他几分,自己便能入土为安了。
“犬子顽劣,读了这么多年书,竟是一个功名也没挣到。”
言及此,王渊也连忙起身,姿态恭敬地侯在父亲身边,语气谦卑又乖顺:
“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蒲柳之姿,怎堪与苏大人相提并论。”
王渊也脾气极好地给父亲端上一杯热茶,笑语道:
“今日天赐良机,儿子有幸与苏大人相识,日后一定虚心向学,必定有所长进。”
王渊也将热茶递给父亲,转而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对着苏祈:
“苏大人,小弟我读书论学确实不在行,但是自幼看着父亲,经筹买卖,耳濡目染。日后,苏大人在泽阳若是有用的到小弟之处,还请大人莫要见外,只管吩咐,小弟一定鞠躬尽瘁。”
王大官人见儿子口齿伶俐,满眼的偏爱毫不遮掩。
苏祈举杯,与王渊也共饮,心中却忽而闪过一丝羡慕。
这位小王官人,哪怕读书不成,哪怕油腔滑调,但在他父亲的眼中,却是无比珍爱的孩子。
这一点,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一时间,
杯中酒,
酒中悲。
一道又一道精致的菜肴如流水般端上来。
众人围着苏祈,一杯又一杯的畅饮,今夜的他来者不拒。
令在座宾客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食过五味,年事渐高的王大官人酒量不济,眼见昏昏欲醉,仆人便扶着他先去歇息。
苏祈见状本想起身告辞,但小王官人拦着他,执意不让他离席。
“苏大人,哪有客人半路离席的说法?”
“若不是我们招待不周,令您生厌?”
“渊也呐,”在坐几人之中,唯一年长的是王家的一位本家堂兄,王舟行,只听他开口道:
“小酌怡情,大酌伤身。不妨唤人来抚琴一曲,沏碗热茶给苏大人醒醒酒。”
此提议一出,众人皆应允。
苏祈酒量不好,但此刻神志尚算清明。
他仍旧坐在席间,偌大的宴客厅内,烛火减了三分。
屋外等候的仆从们鱼贯而入,桌上的珍馐美食悉数撤走了,转而换上了一套晶莹剔透的手绘山水纹犀角茶具。
煮沸的热水咕嘟作响,红褐色的茶汤注入白如凝脂的杯中,茶香袅袅,余味悠然。
他的目光被氤氲的茶气吸引,似有一刻恍惚。
猛然间再抬头时,只见一抹纤细的身影闯入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