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叁叁缝补裙摆眼瞧着就要完工了,但是浣花锦上的苍青色还没着落,春夏替她跑了十多家绣坊,也没有寻到匹配的绣线。
“咳咳咳。”
不知是连日赶工太累,亦或是为绣线发愁,这一日晨起,沈妙宜的咳疾似乎又卷土重来。
桑夫人进门时,阿妙正独自一人坐在床前缝补,咳声断断续续地溢出唇畔,即便在窗外也清晰可闻。
“薛郎中说了汤药不可停,否则咳疾必定复发···”
沈妙宜手头一顿赶忙起身,将圆凳让出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边。
桑夫人瞧了一眼她怀里半抱着的裙摆,眸中闪过一丝愠色,言语好似腊月红梅般清寒:“欠着我的债,又要在我这拾花馆挣钱,阿妙你倒是很能耐啊····”
沈妙宜登时双颊滚烫,她当然听得出,桑夫人在寻她的不是。
可是眼前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她不愿意委身拾花馆,又没有其他挣钱的法子。
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好含着笑,一脸恭顺道:“夫人您大人大量,救命之恩阿妙一定铭记,只是眼前实在困窘,还请您见谅。”
说话间,沈妙宜放下手里的浣花锦,兀自从自己的枕头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布条。
她将那布条小心翼翼地展开,原来是一条抹额,亦称安人头带。
“我瞧着夫人每日都佩戴抹额,想来或许是有头疾之症。”
沈妙宜纤细的双手将那抹额恭敬地递上来。
只见黑素缎为面,暗红色棉布为里,抹额边缘镶缝三条本布沿边装饰,沿边内对称堆绫绣“凤穿牡丹”纹样。
样式规整,绣工精巧,尤是桑夫人已然拥有一柜子的抹额了,见着这条也不免眼前一亮。
“我见夫人日常所戴都是镶珠嵌玉的多宝抹额,富贵非凡,恰是与您相衬。”
不等桑夫人抬手,沈妙宜便自顾自的将抹额为其戴上,小声絮叨着:
“不过珠玉冰凉,戴久了恐生寒气,我给您绣的这一条,虽然没有珠玉相衬,但好在绵软,我特意加宽了一寸,不仅美观还可抵挡冬日寒气。”
这种讨人欢心之事,沈妙宜不大擅长,以至于神情略有些生硬,但她还是硬着头皮依楚楚说的方法照做了。
随即又赶忙捧来镜子,对着桑夫人道:
“您瞧瞧喜不喜欢。”
一番殷勤,桑夫人如何不懂?
但是她朝镜子里瞥了一眼,顿时被吸引住目光。
这抹额确实绵软舒适,凤穿牡丹的花样精致华美,戴在额头衬得人气韵雍容,确实得人喜欢。
桑夫人语气渐缓:
“倒是叫你费心了。”
此言一出,沈妙宜心中的忐忑款款落地,连忙回应:
“夫人言重了,承蒙您不嫌弃,日后我还给您绣些其他花样的。”
她傻愣愣的样子,反倒叫桑夫人好笑,直言道:“说罢,哪个丫头教你的?”
这阿妙不是阿谀奉承之辈,今日殷勤如此,必定是有人教授。
“夫人哪的话,没人教我,因我对夫人心怀谢意,实在没有别的本事,也就会刺绣这一技,便想着以此为谢,聊表心意。”
她垂着眼,语态恳切,休养了些日子,面色也渐渐红润,瞧着颇为可人。
桑夫人也不再追究,兀自地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罢了罢了,我拾花馆里也不缺你一个。你抓紧时间凑齐了一百两予我,我便放你自由身。”
终于得到桑夫人的金口玉言,沈妙宜心中大喜。
“多谢夫人。”她躬身道谢。
桑夫人摆了摆手,放下镜子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她原本打定主意要将阿妙收入拾花馆,她这张小脸,错过了实在可惜。
然而上一回她出手补好了宋员外的波斯锦,反倒令桑夫人改变了主意。
寻常丫头不可能有这等见识和手艺,她既嫁过人,想必夫家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孤身流落到了泽阳,来路不明,桑夫人也不敢收她,若是日后她夫家来寻晦气,反倒弄巧成拙,惹祸上身也未尝不可。
索性得了银子,打发走,也落得实在。
待桑夫人款款离开。
沈妙宜便安下心来,认认真真继续补她的浣花锦。
这一坐,就到了后半夜。
今晚刘镇长家中宴客,请了楚楚前去抚琴奏乐。
一般这种人家若是有贵客盈门,也会请拾花楼里的花魁姑娘前去助兴。
这种宴席姑娘们多是争前恐后的去。
一则终于可以出门透透气,获得短暂的自由,瞧瞧街景,顺路买点吃喝玩意儿。
二则这等席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礼数周到,赏银丰厚。
若是有幸被哪位贵客看中,花钱赎了身,岂不是天降福星,谁能不喜欢?
春夏往日若能跟着去伺候,多半都是眉开眼笑,欢天喜地。
可是今日,却难得她见不苟言笑,一副心事稠密的样子。
楚楚在刘镇长的府中宴客,听说是从芙苏来的大官人,位高权重,风度翩翩。
屋内琴音阵阵,悠扬婉转,想来是宾主尽欢。
依照春夏往日的性子,必定要去打听打听贵客姓甚名谁,吃的什么精致菜色,喝的什么名贵酒水?
可是今日,她实在没有兴致。
从楚楚进了门她就开始紧张,袖筒里那一纸薄薄的书信,好似烫手山芋。
她环顾四周,刘府众人忙着宴客,无人管她。
拾花馆跟过来的车夫和小童都在大门外候着。
正是楚楚说的好时机。
她心中虽然惧怕,但还是偷偷摸摸从刘府的后门溜了出去。
夜晚的大街上,略显静谧,偶有路人穿行而过。
食肆酒铺的灯笼在晚风中隐隐绰绰,看得不大真切。
春夏顾不上其他脚下生风,一口气就跑到了南街口,她呼哧呼哧喘着气远远瞧去,刘婆婆芝麻贻糖铺的褐色招牌下,果然立着一人。
那男子白袷蓝衫,神色惶惶不安,四处张望着。
春夏撇了撇嘴,心中郁闷。
真是不明白楚楚究竟吃了什么**药,这男子只不过一个没有功名的穷书生,相貌平平······
唉。
她心中轻叹了一口气,默默走过去。
李贺致见了春夏,眉眼间皆是惊喜。
原来,楚楚姑娘书信中所言不假,她真的唤人来了。
“春夏姑娘。”
李贺致紧张又激动,手里攥紧了自己的诗集。
楚楚姑娘在信中说,喜欢他的诗文,仰慕他的才华,这当真令他受宠若惊。
但是她不忍心令他花钱在馆中打点,便约好了今夜在此处以诗集相赠。
春夏接过那皱巴巴的诗集,心中更是无奈。
“还有这个。”
李贺致叫住即将转身的春夏,将油纸包好的芝麻贻糖一并递过来:
“烦劳春夏姑娘跑一趟了,这两包饴糖,赠予二位。”语毕,他憨态可掬地望着春夏。
春夏恐被人瞧见,便急忙收好东西,临走时,将一封信和一方手帕递给对方:
“姑娘说,公子读书辛苦,帕子用樟脑薄荷熏过了,助公子提神醒脑。”
李贺致喜出望外,双手捧着帕子和信,呆呆立在原地,口中呢喃着: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春夏听不得他酸言俗语,说里两句即刻转身离开了。
夜色四合。
春夏怀中鼓鼓囊囊,一路小跑回到了刘宅,好在一路顺利,无人发现。
惊魂甫定后,她立在廊檐下耳边听着屋内的琴音,心中尤是后怕。
抬头望了望半空中乌梢朗月,本想静静心,缓缓息。
无奈这芝麻饴糖的香气只窜她的鼻孔。
“唉,真是诱人。”
忍不住还是偷偷吃了两块,椒香的滋味令她紧张的心绪渐渐平息。
不免开始思考,楚楚和这个书生的未来。
这么一想心绪又见愁苦。
今日刘府宴请的是芙苏织造局的主事苏郎官。
但不知为何,来人却是执事柳向俊。
但无论如何都是贵客,刘镇长不敢怠慢。
今夜受邀出席的除了泽阳几位德高望重的员外郎,另有几位芙苏天临来的富商。
众人齐聚刘府,把酒言欢,外加美人相伴,更见风雅。
“日后,官署中诸多事宜还需刘镇长照拂,这一杯,晚辈敬您。”刘镇长年长一筹,柳向俊自然以礼相待,
见他如此抬举自己,刘镇长面颊酡红,兴致高昂与他执杯相触,一声清脆的响声,二人仰头。
在座诸位皆是喝彩,觥筹交错间,气氛越发松快。
柳向俊今日是主宾,自然被大家伙儿围着敬酒,三巡过后,也不免酒气上头。
瞧着今日抚琴的妙龄女子,隔着曼妙的珠帘,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时间他不免心神荡漾,瞩目良久。
张云郎也是今日的座上宾,他眼瞧着柳向俊的目光流连往返,心中暗笑一声,
“柳大人觉得,这一曲《寒鸦赴水》如何?”
柳向俊思绪已渐混沌,闻言便不假思索道:“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语毕,众人皆笑而不语,屋内但闻琴声阵阵。
片刻后,曲终。
楚楚弹尽最后一个弦音,款款起身绕过珠帘来到桌前,对着众人行了一礼:“多谢诸位贵客。”
直至此时,柳向俊才看清她的面容,忽而方觉何为国色天香。
“柳大人,这位是拾花馆的花魁楚楚姑娘,咱们泽阳镇里,首屈一指地才女。”
柳向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楚楚,见她对自己屈膝行礼,秀眉杏目,面若芙蓉,身姿娉婷。
一时间看呆了。
张云郎在一旁笑语:“柳大人,不若请楚楚姑娘为您独奏一曲?”
语落,众人皆笑,楚楚心中暗暗不快,但面上依旧温婉明丽,抱着琴立在原地,似乎等待着贵人发话。
“不不不,不必了。”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柳向俊忙摆手拒绝。心中虽然为楚楚姑娘倾心,但为官多年的他还是分的清轻重缓急。
再者说,今夜的宴席,原本是为主官而设,他本就是代为出席,如此盛情美意,怎敢冒领?
一场宴席,渐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