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张相纸 第1章 带我走吧

“安安，爸爸妈妈今天都有早读，早饭放在桌上了，记得起来吃了再睡。”

李英华站在逼仄的卧室里，深蓝色的包裹住床上少女蜷缩的身体。

窗帘拉的严丝合缝，昏暗的光线看不真切 ，只能依稀看见祝平安散在床上的发丝。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被子下的身体蠕动了一下，缓缓露出被蒙住的脸。

一张过分瘦削的，有些蜡黄的脸。

枯黄的头发毛躁的炸起，在她头顶盘成一个鸡窝。

祝平安缓缓撑起身体，支着床的手臂不住颤抖，费劲力气才勉强靠住床头喘气。

李英华将一切看在眼里，趁着昏暗用手背蹭了一下眼尾，两步上前走到床边架着祝平安的胳膊挪到床旁边的书桌旁。

祝平安沉默着看着桌上精致陶瓷碗里稠密的白粥，带着腾腾热气，淡淡米香飘入她的鼻腔，柔黄的蒸蛋上点缀几颗绿葱。

很标准的营养餐。

李英华有些来不及了，她按下闹钟，轻轻抚过少女的垂着的头。

声音轻柔:“妈妈上午满课，爸爸上完第二节课就回来，如果哪里不舒服就给我们打电话，打不通就打刘老师手机。”

“吃完早饭还愿意睡就再睡会，睡不着就就做点想做的。”

“或者看看电视剧，你之前喜欢的那个女明星不是又拍电视剧了嘛？”

祝平安什么都不想做，就这样眼睛空洞的盯着早饭，恨不得盯出个窟窿来，似乎这样，早饭就不用进她的嘴里。

“班里那个卢玥，说可好看了，一下课就和小团体围成一个圈圈在那聊。”

李英华边说手里还在做动作，一比一还原那个叫卢玥的女孩的神情，想要以此勾起祝平安的兴趣。

李英华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在回过头看到祝平安麻木的脸后渐渐小下去，小心翼翼环住女儿，发出叹息，吸吸鼻子，在她没什么肉的脸上落下一吻。

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

手机闹钟有一次打破了这一温情的时刻。

“乖乖，妈妈走了。”

没过几秒，大门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打开又紧闭，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带着整个房子都在震动。

看来李英华确实很急，应该快迟到了，以往她都是轻轻带上祝平安的卧室门再走的。

现在卧室门敞开着，正对着祝言松和李英华的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正好能看见对门卧室的窗户大开着，风吹起粉红色的窗帘，那个房间原本是给她准备的，但是祝平安不喜欢光线太好的房间。

光芒万丈之时，一切裂缝都展露无遗。

她适合当一片枯黄的树叶，将落不落，大树需要她时，只需要派一阵风，她就能叶落归根，发挥自己最后的价值，反哺大树。

飞舞的窗帘下隐约能看见窗外青绿的树叶，飘来鸟鸣和汽车的喇叭声。

祝平安甚至觉得自己在3楼都能闻到令人作呕的汽车尾气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好刺眼。

祝平安想着，然后扶着墙把卧室门关上，隔绝外面所有的光线。

她走回椅子，细瘦的身体藏在宽大的睡衣下，随着走路显得格外旷大。

猛的坐倒椅子上，椅背随着她的随后前后摇晃不断调整，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短短几步路就已经让她心跳加速，震得脑子疼。

鼻尖萦绕的米香和蛋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在等着她。

祝平安直起身，沉默得搅动碗里的白粥，又激起一阵升腾的热气扑在她脸上。

热粥划过干涩的喉道，祝平安不自主打了个颤，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嘴里。

刚吃两口，胃里一阵翻涌，肌肉记忆促使她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尽数吐了出来。

白色的粥混着点鸡蛋黄色，隐约几点绿。

吃了多少就吐了多少。

祝平安习以为常，沉默着按下冲水键，看着刚刚还在她身体里的，带着她胃酸的食物，被漩涡卷走了。

马桶里的水变浑浊又变清澈。

只能看见光滑的壁沿泛着冰冷的白色。

漱过口，祝平安重复着机械地进食，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呕”

她又撑着马桶，把最后一点，刚刚吃进去的早饭全都吐了出来。

胃和喉咙的痉挛逼得她眼眶湿润，吐到最后，马桶里飘着淡淡的红色。

祝平安咳了口带着血腥味的口水，跌坐在卫生间刺骨的地板上，曲着腿，脸埋进凸起的膝盖，整个人环住自己。

她坐了好久好久。

久到如果旁边有人会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没有声音，只有弯下腰凑近才能看见好多金豆子打在衣服上，晕开。

她出痛苦的悲鸣，却没有人听见。

又过了很久，久到她的双腿有些微微发麻，她才又抬起头，吸了下鼻子，撑起身子，又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祝平安垂着头，缓了一会，又借着马桶把自己扶起来。

按下冲水键，混着眼泪，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都是被冲进了下水道。

整个家还是和原来一样，安静。

眼睛有些疼，祝平安揉揉眼睛，肿胀的感觉并没有缓解。

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顺着她的指缝划过，扑在她的脸上，让她顿时清醒了一瞬。

直起身子，余光中她突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她自己的脸。

少女的脸过分凹陷，不像是别人14岁的脸满满胶原蛋白，颧骨高高凸起，没有脂肪的填充显得眼眶更加深邃。

空洞洞的眼睛里没有**，眼下烙着常年睡眠不足产生的黑紫色的黑眼圈，越来越深，几乎要盖住她本来的眼睛。

她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她怔怔的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扯出一抹笑。

即便被水浸润过却依旧起皮的嘴唇，随着她的动作裂开，流出一点鲜红的血。

祝平安抿一下嘴，血液盖住她苍白的唇色，显得她没那么病弱。

镜子里笑的人像是在嘲弄她，得意的挑衅着这个血条即将耗尽的人。

祝平安张嘴，发出沙哑的声音:“真难看。”

“笑的真难看。”

她抬手摸过自己凸出的肋骨，忍无可忍，然后用尽全力，抄起洗手台上的刷牙杯砸向镜子。

“哐”

镜子没碎，她本来也没什么力气。

倒是反弹回来的塑料杯差点打到她自己，擦过她的身体，打到身后的墙壁，再滚到她脚边。

“活的也难看。”

祝平安看着完好的镜子，刚刚发疯的狼狈模样都被镜子里的人看了个清楚。

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破败不堪的身体，脚边的杯子，下定决心般，坚定的走向厨房。

抽出水果刀，看着它锋利的边缘，回想刀切开水果时清脆的声音和残留在上面的汁水。

如果她拿这把刀，切开皮肤下汹涌的血管，捅进跳动的心脏，是不是也会发出这么好听声音，泵出清冽的香气。

如果有神，她希望能像风吹起一片落叶一样带她离开。

她希望能像夏天的冰镇西瓜，流出可口的汁水，留下美好的回忆。

她祈祷:神啊，带走我吧。

过去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每一次住院，她都许愿，能有心软的神心疼她的遭遇，像吹散灰尘一样吹走她的生命。

用抹布擦去她存在的印记。

祝平安盯着刀出了神，没有听到背后祝言松开门的声音。

“安安?怎么了？”

祝言松看不真切，女儿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不舒服吗？”

祝言松缓缓靠近，声音越来越轻。

祝平安像是被这小声的慰问惊到了，手里的水果刀陡然松开，发出“当”的一声。

她被吓的后退几步，转身之际，眼睛一黑，又晕了过去。

“安安!”

祝言松稳稳接住，少女的体重偏轻，抱起来轻而易举，但他的双臂还是止不住打颤，声音也有些发抖，就这样又冲出了家门。

“喂，刘老师，麻烦一会英华下课了帮我和她说一声，平安又晕到了，她中午上完课直接来医院吧。诶好，谢谢谢谢，麻烦你了。”

祝言松靠在手术室外的墙壁上，挂完电话吐出一口浊气，顺着墙壁跌坐在医院地板上，眼泪夺眶而出，打在眼镜片上。

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妙语连珠的语文老师，打完电话喉咙像是被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不停揉搓脸，盖住眼睛，假装自己没有哭，可喉间的哽咽骗不了医院的墙。

第六次，这是14岁的祝平安，第六次进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