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后面门房传进来消息,说二小姐买下的那个丫头到了。秋水没惊动旁人,只跟连云交待了一句便去门口领人了。
林府后门外的巷子里空无一人,暮色渐渐浓郁,瘦弱的女孩孤身站在高墙投下的影子里。此时,她身上的孝服和头上的白花都已经除去了,依旧只是一身粗布的衣裙,头发用绳子扎着,不戴一点装饰,肩上背着包袱,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听到门响,女孩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姐姐,忙不迭地弯腰鞠躬。
秋水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心里是满意的,但面容上却未过多显露,只冲她点了点头。“随我进来吧。”
女孩亦步亦趋地跟着秋水,一路过回巷,走长廊,又是山石又是树木,绕来绕去,女孩目不斜视,就这么安静地跟着。遇见秋水跟人打招呼,她就在后面低头行礼,正好碰到大厨房里往各屋送食盒,秋水接过后,女孩就很自然地上前接过来提在手里。
秋水深深地看着女孩,走至无人处,秋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对着女孩,语气淡淡地问她:“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以后可就连后悔都没机会了。你确定要留在府里服侍二小姐?你若不愿,可以去店铺里做工,或者庄子里干活,养活自己吃穿都是没有问题的。”
女孩立刻回答:“我想好了,我不后悔。”
“好。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有明面上的,有明面上看不到也无法言明的,不过你不用着急,更不用害怕,只要用心做事,那便没有不好的。”
“是,我一定用心。”
“从你这身装扮就能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也很聪明,只是打今儿起,你不再是你祖母的孙女,而是二小姐的丫鬟,对祖母再想念再不舍,也得压一压。”
“我知道,我好,祖母才放心,为了让祖母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不触府里的忌讳。”
“你确实聪明,你祖母把你教养得很好。家里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东西什么的也都处置了?”
“房子本来就是借住的,东西就两床被褥几件衣服一口箱子,托付给邻家婶子放着了。人不在了,这些也没什么可恋的了。”
秋水帮女孩把垂下来的头发拢到了耳后,“别难过了,我刚才对你说的严厉,一是提醒,更主要的是希望你真的想清楚了,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真心实意地留下来,而不是因为二小姐帮了你或者你目前无处可去。林府从不苛待下人,二小姐尤其和善,你也算是给自己寻了个好去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跟我说。”
“谢谢秋水姐,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我吃得还少。”
“林府这么大,哪就会缺你一口吃的了。”秋水忍不住笑起来,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
秋水把女孩带到了偏房,嘱咐她先沐浴更衣,等二小姐吃完饭再带她去见。
女孩坐在蒸汽氤氲的浴桶里,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肩膀抖动着,后来再也抑制不住,索性狠狠地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只是拼命忍着不发出声音。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祖母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了,她再无亲人可依,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管是荆棘还是薄冰,她都只有自己,战战兢兢,又必须坚坚定定地走下去。
阿衡正在厢房里吃饭,见秋水来了,就一边吃饭一边跟她说话,“女孩家就在城外东南十里的柳林铺,家里就她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听说老太太原本是嫁到了外地,早些年丈夫就死了,儿子成亲没几年也病死了,儿媳改嫁了,她自己领着个小孙女回到了娘家这边。但是她娘家也没什么可依靠的人了,族里借给她一间房住,她就平日里揽些活计带大了孙女。在这边生活了十来年了,挺简单的两个人,没什么问题。”
秋水点了点头,那就好,是穷是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家清白。否则即便是有心要去帮她一把,恐怕也是不敢伸手的。
秋水进去的时候,女孩已经换好了衣服在弄头发。府里丫鬟们的淡绿衣裙更显她清丽柔弱,好像一棵刚经了风的小草一样,明明怯怯的,还要装作很坚强。
秋水从镜子里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没说什么,只是接过梳子,轻柔地帮她把头发固好,女孩笑着说谢谢姐姐。
“你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按说没见过什么世面,可是我看你言行却不简单,说话知礼,进了府不不多言,甚至不乱看。但这就不对了,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进了这等地方哪有不好奇的,怎么?你还没来就很清楚府里的规矩了?”秋水忽然问道,她明明是笑着说的,但言语里透着犀利,给人一种威严和压迫感。
女孩慌忙站了起来,“回姐姐,我祖母年轻时曾经在杭州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工,而且是太太身边得力的人,为了抚养我才辞工离开。我从小就听祖母讲富贵人家的事理和规矩,大一点了祖母叮嘱我,女孩最重要是明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要知道自己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所以,进了府,我就跟着姐姐,不让自己乱看。”
秋水笑意更浓了,这次脸上洋溢着轻松,“倒难为你了。别紧张,放松些,以后日子长着,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是不忙的时候到园子里玩一玩也是可以的。好了,我们去见二小姐。”
潇月吃饱了,桌上的饭菜还没撤,秋水带着女孩进来了。
见着潇月,女孩二话不说,跪下就给潇月磕头。
“你刚进府,这第一个头我就受了,往后可不用这样,大家在一处吃住生活,重要的是真心,不在乎这些虚礼。快起来吧。”潇月说。
秋水连云忙一左一右地去扶她。谁知女孩不但不起身,反而慌忙又俯下身去,额头触地,“我有一事想求二小姐,请二小姐成全。”
潇月看了看秋水,秋水疑惑地摇了摇头。
“你说说看。”潇月道。
“我听刚才帮我打热水的姐姐说,进府的下人都要由主人赐名,我叫小棉,棉花的棉,棉布的棉,祖母给我起的,她说我是女孩,要性子柔软,心底温暖,也是想让我不受苦寒,还有......祖母说我是她的小棉,有我在,她就觉得暖。小姐,就还让我叫小棉吧,以后我是小姐的小棉,我可不可以......不改名?”
听她口口声声地说着祖母,秋水皱着眉有些不悦。
潇月静默了一会儿:“名字而已,不改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怕日后府里有人背后说闲话,恐怕你也要被人看轻了。这样吧,你祖母毕竟已经走了,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太牵挂过去走不出来也不好。以后你就叫忆棉吧,回忆的忆,小棉的棉,这样也全了你的孝心。”
“这个好,以后小棉是回忆,你是我们的忆棉。”连云说。
“忆棉谢谢小姐。”女孩知道二小姐是为她着想,更加感激二小姐的良苦用心。
忆棉站起来后,潇月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有些肿。
“这是才哭过?”潇月问。
“没有没有,是刚才洗澡的时候,洗头发的香露不小心弄到了眼睛里,我从来没用过这个,一时手忙脚乱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潇月也笑了:“你穿这身衣服还挺好看,你刚进府,衣服得下个月才能做出来,这是你秋水姐姐的。”
潇月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头上......怎么连个簪子都没有,连云,把我桌上那个嵌珍珠的簪子拿过来。”
簪子是桃木的,末端雕成了花枝,枝上错落点缀着几颗珍珠。珍珠不大,算不上贵重,却也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孩置办得起的。
潇月把簪子插在忆棉头上,衬得发丝更加黑亮,珍珠越发盈盈,只此一物,别致异常,更显不俗。
“好了,以后我们早晚在一处,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慢慢熟悉。现在你们几个先吃饭,吃了饭去见姐姐。我去院子里透透气,你们慢慢吃。”潇月说完出去了。
秋水连云招呼忆棉坐下来吃饭,连云给忆棉盛了汤,又给她夹菜。秋水端着碗一声不吭地吃着。
“秋水姐,对不起。”忆棉怯生生地说着,她知道刚才自己提到祖母,秋水一定是埋怨她的。
“原本我是想让你在院子里做个洒扫的丫头,可小姐非要抬举你让你入屋贴身服侍,既然入了小姐的眼,以后你的一言一行就都要过过心再过过脑,我们嘴里说出去的话,旁人会认为是小姐的意思,我们说不明白的,别人会曲解出无数个**。总之,万事都要慎重。”秋水淡淡地说。
“还有,你跟在小姐身旁,就是小姐的脸面,自然要打扮得得体适度,过分了当然不行,但太寒酸了也不行,小姐给你的银两应该剩的还有吧,缺什么少什么得添置些。”
“我......我把剩下的银两都给了隔壁婶子,请她帮忙照看祖母的坟,烧点纸什么的。”忆棉喏喏地说,“姐姐别生气,我是想进来了就不再想着出去,我要一门心思地侍候二小姐,所以就把最后的一点牵挂托付了。”
秋水看着忆棉急忙辩解的样子,心下不忍再责备什么,“晚些我收拾几件衣服首饰给你,你先用着。”
“我也有,我也送你。”连云笑着说。
“两位姐姐,以后,我会报答你们的。”忆棉说着又要哭了。
“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一会儿还得去大小姐那,肿着眼睛又要解释。赶紧吃饭吧,多吃点,你太瘦了。”连云说。
潇月坐在屋檐下的美人靠上,看倦鸟归巢,她院门前的合欢树上有一个鸟巢,里面住着一家燕子。两年前二哥贪玩不好好读书,却怪树上的鸟吵他静不下心来,招呼小厮拿着竹竿把鸟都赶走,潇月不干了,东跨院里着急忙慌地赶鸟,西跨院里潇月带着人满院子撒米引鸟。后来她的院子真的有燕子筑了巢,春去冬来,岁岁年年,从未失约。
潇月没事了就坐在一旁看一会儿,它们拂羽,它们觅食,它们叽叽喳喳地交谈。有时潇月也会跟它们聊几句,很是有趣,也很快乐。有时也会生出羡慕之心,羡慕它们可以飞翔,羽过江湖,跋涉南北,何等地潇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