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影寺不大,但古朴幽深,四进的殿堂,两侧配有厢房,老树葱郁,翠盖亭亭,放生池边几棵高低错落的罗汉松,靠墙的一侧则遍植青竹,映着红墙琉璃瓦,好一处安宁祥和的清静之地。
大雄宝殿里,一个女孩独自跪在中间的蒲团上,她双手合十,眉目低垂,收拢了唇角淡淡的微笑,青涩的年纪也可见庄重与肃穆。
她一人不慌不急,面容明净,舒朗而又娇妍,虽然穿着素雅,一眼望去通身具无奢华,但细看所用衣料珠环都极为考究,一看就是千娇百宠的富家小姐。
“佛祖有灵,保佑父亲母亲身体康健,保佑哥哥姐姐得偿所愿,保佑我们林家祥和平安。已经三个心愿了,可是我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就是,希望我的人生能精彩些。”
这是林家的二小姐林潇月,再过几天她就满十五周岁了,应父母之命,在及笄之前来寺里拜佛,求菩萨慈悲护佑,此后前路平坦。来时母亲叮嘱,女孩子更要求前程顺遂,此后论婚嫁,看门楣高低宽窄,蒙着头扎进去,只能向前,没有退路,纵然有娘家托着,也还得靠几分命,偏偏命运一事,皆归无常。
父亲对她一贯宠溺,仍当她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哄着,听夫人说得郑重,恐吓着女儿,只管笑呵呵地说,别担心,有爹爹在,你高兴就好。
她不担心,但不代表她不往心里去,爹爹操劳生意,劳心费神,即便财源兴隆,冠为首富,然而也难免小心翼翼,贵人面前低头赔笑,与人交往也要防着几分,时时不敢大意,难得轻松。
外人背地里总是要叹一句可惜,说他们是商户之家,万贯家财又怎样,江南首富又怎样,于地位上总是低的。哥哥姐姐的姻缘与林家的未来荣辱与共,爹娘不得不计较周旋,她在旁边都听懂了。如果可以,她也愿意为爹爹分担,或者说,这是她出生便定好的命,她必须担着,她无异议。
可是现在她还小,还能无忧无虑悠闲着,等哥哥姐姐该娶的娶,该嫁的嫁了,她也玩得差不多了,父亲自然会给她选最好的,所以,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未来。
浮尘悠悠,透光可见。光线透过万字不到头的窗棂照进来,正好把这个无穷无尽玄妙至极的图案打在林潇月的后背上,待她起身回转时,图案印过她的心,随着她向外的脚步,滑过她的眉目灵台,最后落在她刚刚俯首过的莲花垫上,又虚幻,又真实,神秘莫测,缥缈难握。
上好的檀香厚重沉稳,让人沉淀过往,安笃神思。潇月只觉得好闻,她在父亲的佛堂里闻到过,父亲喜欢檀香,母亲喜欢沉香,至于她自己,百合、栀子、桂花......秋水那个大丫鬟惯会摆弄这些,她也习惯了,清清爽爽的,花气袭人的,都好。
微风吹来,檐角的铜铃发出空灵的声音,晕染了殿宇的寂静,却又让这安宁更加鲜明,像一首古老的歌谣缓缓响起,像春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身处寺院,最怕动心,更怕问心,那些莫可名状的情愫仿佛会凝聚起来,或清明,或迷惘,不由人不端庄,不由人不思量。所谓顿悟,也得先有那个日日夜夜排空杂念的想。
林潇月走出大殿,在外候着的秋水赶忙上前扶了她一下。殿门的门槛很高,秋水顺手帮她打理了衣裙。
“没事,这门槛,我蹦都能蹦出来。”潇月笑嘻嘻地说。
“我说小姐,这大殿还没出呢,你就不能稳重点。”秋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连云呢?”潇月忙岔开话题。
“去亭子里准备茶水了,知道你嫌闷,肯定不愿意在屋里,一会儿觉尘师父也会过去。”
无心亭建在平缓的土丘上,是当年挖池塘的土堆积的,砌以山石,植上草木,亭边芭蕉、幽兰,坐在亭中能看到寺院外的树林,林中小路蜿蜒,石桥清溪,寺里宝殿庄严,梵音清澈,晴雨皆成风景,是寺院里景观最好的去处。
况且阳春暖旭,莺飞蝶戏,在这里喝一杯明前茶是再好不过了。
远远地,栖影寺的主持觉尘师父走了上来,他宽衣阔袖,笑容和蔼,尽显出家人的慈悲。
林潇月乖巧地起身,“师父好!”
“阿弥陀佛,二小姐好!”觉尘师父笑着,像一个寻常的慈祥长者,“林老爷和夫人,都好吧。”
“谢谢师父挂记,家父家母一切安好。”
“二小姐第一次来这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都好。在家常听父亲母亲提起,所以不觉得陌生。”
“这里的很多设计都是我和林老爷当年一起商量定下的,所以跟林府在一些地方上可能会相似,比如这个亭子,就是林老爷画的图稿,连名字也是他起的。还有那边的两棵银杏,和林府花园的银杏是一起栽下的,都是林老爷从外地寻来的,你再看那边的湖石和兰花,包括走廊上的紫藤,也是一起托人四处觅来的。只是现在还早,才发芽看不出来。”
“父亲对栖影寺是很有感情的,他把师父您当成第一知己。”潇月说着,亲手给觉尘师父端茶,“师父您喝茶,这是今年最早的龙井,只采了一点点,就制成了两小罐,父亲让我给您带了一罐,父亲说......给您解解馋。”
觉尘师父哈哈一笑,“林老爷说笑了,我一出家之人无欲无求,没他说得这么严重,不过茶是好东西,好东西就得好好珍惜,不能浪费了。回去替我谢过林老爷。”
这时有个小师父托着一个描金缠枝莲的方正木盘走了上来,于觉尘师父身后站定。觉尘师父拿起托盘上的一个缎面盒子打开,“林老爷一生信佛,素来积善,所发之愿皆尽力完成,这是他为你定制的挂珠,价值几何,我出家人不清楚也不在乎,但是林老爷供在佛前加持,斋戒了七日,而后一直在大殿放置了七七四十九天,供于长明灯前,拜托寺里的师父们日日佛号祝祷,可见他拳拳爱女之心。”
盒子里躺着一串蜜蜡的挂珠,蜜蜡是饱满的鸡油黄,颗颗温和莹润,间珠用了珊瑚、琉璃、玛瑙、砗磲,潇月接过盒子,轻轻摸了摸珠串,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觉尘师父又拿起一个松木盒子,笑着说,“二小姐十五岁生辰快到了,还是及笄的大日子,天下之物之多,与我皆无挂碍,所以我只是画了一副画送与小姐,贺小姐生辰,小姐别嫌弃粗陋才好。”
“太好了,师父的墨宝,潇月求之不得。”说着,秋水上前帮着潇月把卷轴打开。“《松风寻隐图》,青绿山水!”潇月眼睛顿时亮了,“青山连绵,幽谷生云,苍松劲骨,一溪一瀑,一桥一屋,还有一超脱之人。师父,你的笔法里有赵伯驹的影子,但意境上比他更显高明,他的技巧太明显,师父的含而不露,无胜于有。”
“二小姐厉害,不愧是林老爷亲自教导的,见多识广,眼界不凡,能当小姐欣赏,老衲颇感荣幸。”
潇月欢欢喜喜地让连云把东西收好,又与觉尘师父边喝茶边闲话,一炷香的工夫便告辞了。
站在亭子上能看到潇月的马车缓缓离去,拐个弯隐进桃林深处,不见了踪影。坐下来喝茶的人换成了觉尘师父和林正阳林老爷。
“故意在你女儿面前说我有口腹之欲,就是想让我给她留下个寻常老头的印象,让她对我少点敬畏,多点亲切吧。”觉尘师父指着面前的这杯茶说。
“你能不能有点高僧的涵养,看破别说破。再说了,什么老头不老头的,咱俩岁数一般大,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我可一直觉得自己很年轻的。”林正阳瞪了觉尘师父一眼,转而表情沉重起来,“如果,有一天潇月需要你的庇护......拜托了!”
林正阳的话没有说清,但似乎觉尘师父已经明白了,他微微一笑。
“想当年你从杭州把我请来,到如今整整十五年了,我不知道那时候师父跟你说过什么,但从此你的心境坚实了很多。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以后怎样我们都不知道,但所做所选不违心就是了。”
“说的是。当年本来我是想请了心大师来这里,但是被大师婉拒了,他推荐了你,他说我们年岁相当,一个出世,一个在世,可一同修行。”
“你选了桃花坞这个残破的古寺重修,故意避开繁华,更是为了离家远一点,这样才能让你可以从一个框架里跳出来。”
“你并非我第一知己,你是我平生唯一的知己。”
“幸会,幸会。”
“那年你随我来了,那年潇月也来了,她是我的福星。”
“那孩子是个有慧根的,眼神干净,心思敏捷,而且善良,善有善报。”
“大师,你可是看到了什么天机?”
“这个......不可说,看破不说破。”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微风无声,风日洒然,前尘漫漫犹可忆,至于未来,自有命运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