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盈 第11章 第 11 章

三月十八。

枝条舒展，春意正浓。

时近正午，荣熙郡府，府邸外内外张挂红灯彩绸，喜乐吹打声声不绝。

闺房内，暖香阵阵，数名婢子不时出入，行止匆匆。

临窗黄花妆镜前，罗宜一袭正红嫁衣，长发如瀑散落满肩，瑞娘站在她身后，安娘面上喜气盈然，口中说着吉祥话，手里顺着木梳动作不停。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末了，轻柔扶向罗宜肩头，瞧着镜中人眉眼盈盈，玉面朱唇更不掩娇俏，感伤：“小姐今日之后，便是别家娘子了.....”

话将说完。

忽地，门外匆匆迈进一紫衫内侍，汪鉴上前瞧了眼，声音带笑：“荣熙郡主，迎亲队伍已到了，眼下正被些亲王世子堵在门外，薛小侯爷为官端直，素不与人之便，这次被捉住机会可吃了不少亏。”

汪鉴声音低了低，附耳道：“侯爷要我来问问郡主，可否教人饶他一饶，礼成后他自当给郡主赔罪。”

罗宜微微怔住，心中犹疑：这话不似薛衡会说，可对上汪鉴一双暧昧揶揄神色，耳尖仍是泛了红，而后，含蓄点了点头，唤来婢子绾发。

今日吉礼，各项事宜齐备，却独缺了娘家人拦亲。

原以为会清清冷冷，却不想圣上早已预料，不止将汪鉴派来操持一应事务，更是邀来许多皇亲贵胄给她充场面添喜庆。

日曦穿透窗牖，洋洋洒洒盈落一室春光。

罗宜瞧着镜中人，嫣然迤逦，清眸滟滟，心中片刻恍惚。

下一刻，红帘一遮，眼前再不能瞧。

新妇足不落地，被喜婆安稳背上轿，悠悠漾漾，一行队伍晃去了承恩侯府。再出轿时，耳边一片贺声，手中被塞入大红牵巾，脚步缓缓，迈入厅堂，而后，耳边传过汪鉴几声吉祥话，牵巾微晃，三拜天地。

头顶凤冠极重，罗宜暗暗忧心身子不稳，肘边却恰时传过一阵力道，将她稳稳扶起。

罗宜心头微动，微微侧目，却教红帘模糊了眼前相貌。

待教人团搡着送入洞房，喜婆撒过圆枣，递来如意喜秤，要新郎官挑起红盖头时，罗宜心口颤了颤，不由攥紧了手中帕子。

下一瞬，视线掀去遮挡。

眼前人眉眼深邃，身姿挺正，此刻喜袍加身，将平日肃正淡漠之气都冲淡不少，正微微垂着眼看她黛眉清目，朱唇玉面，眼底微滞，一掠而过的惊艳。

室内一窒，片刻后轰然拥搡，喧嚷打趣。

“哎哟，小侯爷娶得郡主这般美娇娘，真是好福气啊。”

“荣熙郡主幼时便是一枚美人坯子，如今出落得真是愈发楚楚动人了。”

“......”

薛衡神色微动，不经意动了动身子，遮掩去旁人大半视线，顿时惹来一片揶揄。

喜婆吉祥话不断，取过喜剪，各自取下一缕青丝，合髻结发，“鸿案相庄，举案齐眉。”

罗宜视线凝着喜婆手中动作，眉眼不由弯了弯。

合卺交杯时，呼吸相近，周身尽是心安的苍柏气息。

罗宜悄悄掀眼瞧他，不期然却撞进他深邃眼底，心头微颤了颤，慌乱别开视线。

薛衡眸光暗了暗，凑近时，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今夜.....不必等我。”

“礼成 ！”

喜婆还想说些吉祥话讨些彩头，却见薛小侯爷几乎瞬间被众人架出屋子。

屋内，瞬间清冷下来。

罗宜肩头缓缓松懈了下，不经意打量起周遭陈设，却不见寻常屋内皆摆置的软榻。

一旁嬷嬷自称是侯府的方妈妈，大抵猜到她心中所想，凑近附耳低语：“老侯爷吩咐，已将小侯爷院中各处厢房的软榻撤了。若要宿在别处，只怕得合衣躺在青砖上。”

她话说得隐晦，可罗宜还是听了明白。

老侯爷是逼着薛衡与她同处一室。

思及寿山寺那日，老侯爷告诉她：教她安心出嫁，婚后必不会让她受薛衡委屈。

原是.......这般不受委屈........

可方才，薛衡悄声告诉她，让她不必等.....

只怕他今夜不会回来了......

罗宜咬了咬唇边，眉眼染上几分失落。

屋外仍一片喜庆之气，耳边偶或传过嘈杂喧哗几声。

罗宜捏了捏掌心帕子，眸光黯淡下来。

好半晌。

“方妈妈，梳洗沐浴吧。”她声色浅淡。

“这......”方妈妈面色诧异，大婚之夜，哪有新妇不等新郎官就先行歇息的道理，忙道：“侯爷还在外.....”

罗宜抬起眼看她，未出声贬斥，却神色淡淡，似在考量什么。

此次出嫁她只带了几名用惯了的女婢，瑞娘上了年岁，如今正是享福的年纪。罗宜不想她再为旁的操劳，同冯伯余人，都安置在郡府。

原本料想，既已有了郡主名头，应不会被刁奴为难，可眼下所见，只怕仍要敲打一阵。

方妈妈原是侯夫人的身边人，被专门遣来侍奉郡主，原为承侯夫人命，事无大小俱一应禀告。

如今见罗宜眼池幽深，古井无波地瞧着她，瞬间心知她并非人言中的柔顺温良，背后莫名打了个寒颤，只怕日后稍有不慎，两头都不落好。

忙止了话头，躬身应了下，照罗宜话中意思，转身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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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梳理沐浴后，罗宜屏退众人，悠悠上了床歇息。

床边，龙凤红烛须彻夜长明。

光线柔和，却仍晃得她不得入眠，干脆起了身，拾起床边一册鲁元集，倚在床边，随手翻看起来。

鲁元集是一本志怪杂说，收录各地奇闻轶貌。

草草翻阅几篇，罗宜竟也在嘈然的喧闹声中看得入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而声响传过，却并无通传禀报，她眉间蹙了一下，随即下了床，却才走了两步，便迎面直直撞上薛衡。

他眉眼清隽，上下打量一眼罗宜，见她面色素净，一袭月白里衣轻薄裹覆在身，勾勒出玲珑曲线，他眸色深了深，再往下，一双玉足，却是赤着脚落地，眉间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当即上前，将人拦腰抱起。

罗宜微怔，一时无措攥紧了他胸口衣襟，鼻尖传过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微微仰面看他，眸中微微闪烁，“不是不回了么.....”

薛衡不答，将人轻缓放置床上，眸光微不可见地闪了下，“歇息吧。”

说着，却拿了一床被子平铺在地上，径直合衣躺了上去，连鞋袜都未脱下，似很是疲乏，随即沉沉阖上眼。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给出她半点出言挽留时间。

可片刻后，门外传过清脆一道落锁声响，紧接着，又有下人压低声音：“去窗户底下睡一个。”

罗宜心中恍悟，原竟是被撵了回来的.....她兀自笑了笑，老侯爷确也不必如此勉强......眼眸浮现的微光却一点点湮灭。

她缓缓侧身躺下，视线落在他丰朗的侧颜，自眉眼、鼻梁，寸寸滑落至唇边，眸光中他颈部微微突起的一点，忽而滚了滚。

而后，忽而，他唇边微动，声色低沉，夹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好看吗？”

罗宜愣住，他分明眼睛都未睁开如何知道她在偷看，登时红作一只粉虾，她张了张嘴，未及出声反驳时，又听他用近似叹息的声色，缓缓道：“鲁元集，好看吗？”

她视线扫过去，鲁元集被卷翻着搁在床头案几上，心弦松了松，含糊道：“好.....好看.....”

“莫再看了，”薛衡声色轻缓，似是乏累，他翻了个身，动身间袖摆轻挥，一阵风动，火光闪了闪，顿时熄灭。

罗宜清瞳微滞。

龙凤红烛泣燃整夜，是佑夫妻和美，白发齐眉。

夜未尽即灭，是谓不吉。

罗宜望着他的背影，心湖漾起波纹。

薛衡说，她可随心相看儿郎，只要她心中嘱意，便可助她嫁娶。

可若.......她已嘱意于他呢，他可会助她？

罗宜身子蜷了蜷，缓缓攥紧了被角，眸光黯淡，却无丝毫睡意。

不过了多久。

周遭声响渐渐寂然，打更的梆子咚咚而过。

罗宜眸光颤了颤，似下定心念一般，悄然掀被落了地，动作轻缓，在距他一臂之外，小心翼翼躺下，生怕被察觉，又往外挪了挪身子。

而后，轻缓扯过他袖边衣角，稳稳攥进手心。

周身充斥着令人心安的苍柏木息，罗宜弯了弯唇角。

不多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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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拂晓，光影熹微。

罗宜睡得极沉，周身仿若陷入松软轻柔的云被，混沌之中，眉眼脸颊处好似被猫儿舔舐而过，粗粝的舌尖寸寸都不放过。

她心中气恼，蜷着身子一个劲儿往被角里缩，意欲将脸蒙上。

却似引来上方一声轻笑。

不过好在，终是逃脱了桎梏，她翻了个身，又安然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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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日光大盛，柔和盈落一室。

方妈妈携着婢子悄然上前，掀开床上帷幔，轻柔将人唤醒，“郡主娘娘，今日须得早些拜见侯夫人。”

罗宜眯蒙着惺忪睡眼，支起身子坐起，惶惶然瞧了眼地上，锦被与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嗓音有些哑：“小侯爷呢？”

方妈妈瞧着她脸颊红润，又瞧了眼她身侧喜服团簇，笑得一脸暧昧，“小侯爷早早便去上朝，还特意吩咐奴婢们晚些再扰您。”

罗宜眼眸怔了怔，垂下眼，掌心里却仍攥着一截喜服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