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遇吩咐骨鸟,有事会再召唤它之后,骨鸟又再三奉承了好一会才离开。
朝遇懒洋洋地躺在这张除了宽敞,毫无舒适度可言的床上,心里又把失忆前的自己骂了一遍。
妻子睡这种床是丈夫的失责。
失忆前的他居然抠门成这样,死了算了,丢人。
他这一躺就躺到了晚上,那只笨拙的同类还没有回来,更别说他只见过一回的净无瑕。
绘声镜中已经自动放映下一出戏码。
男主角被女主角一抱,旁白形容男主角心中顿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觉,浑身酥麻,却不知为何,只想被她这样多抱一会。
朝遇冷笑,千年的妖怪装什么纯情,还不知为何,真是好内向的一只男妖精呢。
失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刻薄,他心里没一句好话,看一段嘲讽一段。
外边传来动静,朝遇原本散漫的姿势立刻一收,安安分分地躺好。
他闭着眼装睡,可是净无瑕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让他的身躯再次如昨日一样不听使唤起来。
他都怀疑他的心跳得太大声,会被她听见。
随着她靠得越来越近,朝遇呼吸急促,几乎要难以自控,脑中有什么在催促着他赶紧睁开眼,盯紧她的动作,先一步扣住她的双手。
又来了,又是这种恬不知耻的亲近她的念头。
朝遇努力对抗这种**,紧闭双眼,死也不愿向残留的本能屈服。
一只手按在他的额上,如同一道高深的法术,他立刻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失去了感知力。
所有的不安、焦躁如潮水般退去。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就好像那个装纯情的千年老妖说的,酥麻……
朝遇一阵羞耻,更不愿睁开眼面对净无瑕。
净无瑕偏偏在这时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朝遇咬紧后槽牙,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再次在她的抚摸下放松地睡着。
净无瑕疑惑了一下,她今日在息雾里掺了麻痹身体的药,他应该感觉很麻才对啊。
那下次再多加点分量好了。
净无瑕随便在他身上轻按,想着过几日他伤好了一半就能扔进灵池里给阿蛮蕴养灵气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注意到床脚有一把灰。
她停下摸他的手陷入沉思,总觉得这个灰不是普通的灰,倒像是……骨灰?
朝遇正被她摸得昏昏欲睡,差点控制不住地又往她手里靠,陡然感觉那双手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庆幸自己没有失态,却顺着净无瑕的目光看见了那一小把骨灰。
他心里一紧,他不愿在她面前丢脸,装作若无其事地道:“对不住,是我弄脏了你的地盘。”
净无瑕点点头:“你将它打扫干净便是。”
扫不干净,我就按着你的头把它舔干净。
朝遇闻言,心中油然而生几分动容。
她真是太好说话了,如果是他的地盘被人弄脏,他一定要把那人打出原形,摁着它把脏的地方擦干净。
她这样宽容的性子,在这个坎坷的世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趁净无瑕转身在桌上摆弄纱布和伤药的时候,掀起里衣看自己的朝遇花印记,果真因为她的接近而流光晕染。
他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印证了想法,半是怅然半是释怀。
既然已经确定,那便尽快弄一笔巨款送给她当作和离的补偿。
失去他这样完美的夫君,她一定会备受打击。
朝遇默不作声地看了净无瑕一会,从她细致地持刀裁剪纱布的动作到她似乎一戳就会流血的纤细脖颈。
他决定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他要告诉她,他知道他们是结过契的夫妻,可是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要同她和离。
他委婉道:“我忘记了过去所有事。”
净无瑕:“哦。”
失忆又不妨碍他给她当牛做马。
他又道:“可是我知道我们曾是……”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叮铃咣当的巨响。
紧接着便是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那人将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是有意要引起谁的注意。
“无暇——”
一阵浓烈的香气伴着一道鹅黄色的人影飘进来,他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蔬菜,光看品相便知不是凡品,而是吃下便能增长法力的灵蔬。
朝遇觑他一眼,看出这人原身是只黄绒绒的鸭子。
他冷眼看这鸭子用一把嗓子卖弄风骚,而那鸭子夹嗓子夹得正卖力,扭头看到他,嘎地泄露本音:“这人是谁,怎么躺你床上?”
净无瑕随意道:“不认识,在水边捡到的,他受了重伤,就带回来了。”
鸭子听完喜滋滋地笑了,朝遇却几乎立刻阴了脸色,望着这个不速之客,手指蜷了蜷,差点要出手,最后强行忍住。
在她面前不好这般粗鲁。
他转别过脸去,却又有些委屈。
她为何说他们并不相识,从未有什么过往。
他是什么很拿不出手的配偶吗?
难道她怕他纠缠她,早想甩开他,一得知他失忆,马上打算趁这个机会说不认识他吗?
朝遇梗在一边,原本想好要和她划清界限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时秋来放下那篮子蔬菜,柔情蜜意地对净无瑕说:“这一篮子是给阿蛮带的,你说她要用最柔和的灵力修练,这个最为合适。”
净无瑕对他露出笑容:“多谢你,我也有东西给你,你马上要走吗,我现在就能拿给你。”
她不会白拿时秋来的东西,总不能让朋友吃亏吧。
朝遇呆住,自他醒来,两日了,从没见过她对他笑一下。
可是这只鸭子却能在几句话的功夫就让她对他展颜微笑。
他以为她待他体贴温柔,可是仔细想想,除了两次短暂的抚摸,其余时候,她根本都不来看他。
净无瑕想了想,问:“那你要在这吃饭吗?”
“好啊好啊,我这就去下厨。”时秋来欢欣雀跃道。
时秋来转身出去,净无瑕则拿着那些剪好的纱布在朝遇身上比划。
过了一会,她解开他的里衣,开始给他换药。
全程她都一言不发,屋中又安静了下来,那只鸭子不在,她便没有开口的意思了。
朝遇闭上眼,回忆她的一言一行,结果悲哀地发现从头到尾,她只和自己说过一句话,还是方才问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咬牙,这样也好,她已对他无意,这样一来,就算两人和离,她也不会因此而伤心。
他该高兴。
他紧闭双目,她的手原本是一剂止痛的良药,就算他身体里掀起再大的风浪,她都能轻易平息。
可是现在却好像失去了效用,就因为他发现原来她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称得上冷淡。
难道原来他是单方面地爱她成痴,却得不到回应,所以他一见到她,身体就会产生那么强烈的痛苦,好像曾因为她而烧干自己,熬尽心血。
朝遇心中难受,脾气又开始发作:“我没事,我不要包扎。”
“哦,好。”净无瑕干脆利落地起身。
朝遇:“……”
朝遇不可置信,闭了半天的眼睛倏然睁开,她就真这么走了,就不管他了吗?
他想听的不是她这一句。
朝遇抓狂,伸手就想揪住她的衣袖。
那片衣角却像是最灵巧的蝴蝶,从他的指尖轻飘飘擦过。
他没有抓住她。
“无暇,我做好菜了,一起吃吧。”时秋来兴冲冲地扒在门上和她说话。
一听有饭吃了,净无瑕走向他的步速就更快了。
朝遇便眼睁睁地看着净无瑕迫不及待地和另一个男子并肩同行走了出去。
——
骨鸟收到朝遇的召唤时,它正在觅食,险些被一头狂暴的黑熊拍碎骨头。
幸好仙君召唤,它立刻被传送到仙君身边,死里逃生。
它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感谢,抬头一看。
哇,仙君的脸色比那头黑熊的脸色还难看啊。
骨鸟闭嘴了,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见朝遇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只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指着床下一小捧骨灰,冷冰冰道:“打扫干净。”
每一个字都带着要砸死它的力度。
骨鸟赶紧开始干活,一边干一边注意不要发出任何大动静,以免引爆朝遇本就糟糕的心情,把它给拆零散了。
良久,朝遇忽然说话了:“一对夫妻,丈夫重伤,妻子悉心救治并照料他,可是在得知丈夫失忆后,却矢口否认二人的夫妻关系,这是为什么?”
骨鸟一听,心想果然不管修为多高多牛,还是得为情所困。
仙君问它还真是问对人了,它个头小,妖气微弱,所以时常会停在各户人家的窗外,蹭绘声镜看。
那里面有各种种族各种性格的人的故事,想要了解男女之情,想要探寻女人的心,从这里面看是最好的。
骨鸟的骨爪抓握了一下,看到地上的绘声镜,立刻跳过去打开,在里面一通搜寻,找出一部名为《夫君失忆后我说我们从未相识》的戏码。
它极力推荐道:“仙君,这一出戏,便与你的情况十分接近。同样是男主角失忆,同样是女主角彻底抛弃了他,一切都只因为在他失忆前,和人沾边的事,他是一点都没做啊。女主角为此伤透了心,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又怎么可能自找麻烦说出两人的真实关系呢?”
朝遇面无表情:“我说的那对夫妻,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顿了顿,他再补充道:“我没有被抛弃。”
骨鸟:“仙君,那我们还看这出戏吗?”
朝遇冷冷地盯视它。
骨鸟一扇骨架翅膀,飞快地将戏码点上。
朝遇裹好被子,正襟危坐,开始品鉴这部戏。
然而他越看,眉头越是紧皱。
这出戏中的男主角有个整日暧昧不清的白月光,每每女主因为他俩来往过密而生气时,男主角都会觉得她不够大度,胡思乱想,最后两人往往大吵一架,冷战数日。
某一次男主角还因此扇了女主一巴掌,导致女主角动了胎气,失去了一窝孩子。
朝遇指着画面中的男主角:“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他确信,失忆前的他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骨鸟有丰富的观戏经验,为他答疑:“仙君,试想一下,女一女二,男主都想要,那老是闹的那个,是不是就显得不讨喜。何况男子薄情,男主随便就有一堆女子愿意给他生窝小鸟,又怎么会在意女主的死活呢。”
朝遇继续看下去,接下来的剧情真是一波比一波冲击他的脑子。
女主难产,最后好不容易保下一只。
而这只小鸟崽长到十岁的时候,因为思念时常不在家中的父亲,某次父亲离开家前往关怀孤身一人的白月光时,她偷偷跟在后头。
结果男主角便以为这只偷偷摸摸的小鸟意图谋害白月光,一道法术将她打成了残废。
骨鸟感慨道:“什么是薄情寡义啊,这便是了。”
朝遇握紧拳头,如果他是女主角,他要把这个男人的头扯下来搓成粉末给自己孩子补补身子。
他越看越来气,这些戏码真是离谱,总之无论如何,不管他和净无瑕有什么矛盾,都不可能是这种原因。
阿蛮就在这时端着一盘饭菜进来了,骨鸟眼疾手快地躲了起来。
她估计刚刚从原形化为人形,因为身上还落了两根鲜亮的鸟羽。
朝遇为此多看了她两眼。
他之前没有仔细看阿蛮的原身是哪种鸟,只因若是多族混血的精怪,往往要费些功夫才能看齐全精怪的血统。
此时仔细一瞧,阿蛮竟然是凤凰、孔雀、朱雀混血。
朝遇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他观视过自身,知道自己是凤凰、孔雀两族混血,而净无瑕是纯血朱雀。
那这只口口声声叫着净无瑕姐姐的小鸟,这只本体毛色和他一样灿烂鲜艳的小鸟……
岂不就是他和净无瑕的孩子吗?
朝遇控制着自己不要昏过去,问:“小鸟,净无瑕真是你姐姐吗?”
阿蛮心虚地沉默一会,严格来说,她和净无瑕确实不是亲姐妹。
而且净无瑕是姐姐的本名,在外交游,乃至与朝遇成婚,她都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朝遇这么问她,她总觉得自己之前是不是说错话,要露馅了。
她这个模样落在朝遇眼里,便是承认她并不是净无瑕的妹妹。
朝遇不再逼问她,放软了声音问起另一个问题:“你们今日下午去了哪呢,到了晚上才回来?”
“去治我脱毛的病了。”
朝遇面露痛心。
他的孩子掉毛,他都没有陪她去看过病,他实在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难怪净无瑕不愿承认他们的关系。
他的声音更轻了:“你年纪还这么小,怎么会脱毛?”
阿蛮勾着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瞟了他一眼:“是你烧的。”
“嗯?”朝遇一时没听懂。
“你为了一个美丽姑娘,要烧死我和姐姐,我的毛就是那个时候烧脱烧光的。”
朝遇简直汗流浃背。
不用知道更多了,就冲着这短短两句话里包含的丰富含义,他都觉得头晕目眩。
天杀的,原来他真是垃圾中的垃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