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寄像是没料到她到来的意图,倒水的手顿了一下,转身时还未收起眼底的惊讶,就先眉眼弯弯:
“没关系的,我自己也有换的。”
何书逢听着李有寄轻柔的声色在耳边拂过,看着她其实并不自然的肩膀就明了,她自己换是并没有见效的。
她接过李有寄递来的茶水,热意透过杯身,温暖了她在萧瑟秋风里冻的微凉的双手,她捧起杯盏轻抿了一口。
温度刚好……
她暗自叹气。
那晚说好了陪伴她,自己一连消失数日,她也不恼,依旧是这般春风拂面的模样。
她虽然总予人距离,但骨子里好像便是这样温柔的人,不论是对待侯府的阿婆,还是自己……
李有寄在对面望着何书逢出神,笑眼盈盈。
一盏之后,何书逢放下杯盏:
“需要我帮你看一下伤口吗?”
李有寄莞尔:“好。”
何书逢净手回来时,窗边的女子已然褪去衣衫,肌肤如玉,清晰的线条在柔和的光影下勾勒出动人的轮廓。随着呼吸起伏的肩背,筋骨间透着纤柔,静谧中隐着一股撩人的气息。
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暮色从窗棂间洒下,细碎的光影映在她细腻的肌肤,宛若流苏在肩颈间轻柔摇曳。清风拂过,窗外枝叶沙沙作响,如同一曲轻柔的乐章,低回婉转,悦耳却不扰人。她的发丝随风轻扬,阳光在边缘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映衬得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柔光中。屋内飘香九里,分不清是屋外桂花还是其他。
毫无疑问,李有寄一定可以说的上是人间绝色。
只是这方绝色周遭又笼起了朦胧的、沉郁的纱。
女子敛目沉眉,她总是这般,将情绪揉进眼底,又掩眸藏去,只留一片空白,似乎将所有波澜藏进她的沉默中。
这是这些天来何书逢同她相处最直观的感受。
其实李有寄笑与不笑的差距很大的,只有在她绽开笑颜时,那水弯眉才会生动,那双笑眼才会明丽起来。平常时分她的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层薄冰,幽深晦暗,令人看不透也摸不着。更多在丹桂阁的时候,她总是沉默的,依旧是柔美的侧脸,可是眉眼间像是藏着难掩的冷寂,尽是冷漠与薄凉,无形之间让人与她隔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距离。
是刻意的,是旁人可以感知到的。
她同何书逢不同,何书逢一向因高挑的身材、如山般沉稳的气度,再加上一双总是没有温情也不见波澜的凤眼,这些天生的外在条件,天然地给人一种疏离感。然而,实际上她并非有意与人保持距离,只是这种淡然与冷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屏障,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敬畏。
何书逢脚下的声音刻意了一些,怕靠近时惊扰到她。
果然,她一靠近,女子沉重的情绪又消散了,回首浅笑。
何书逢虽感叹女子的神秘与藏匿,但却无意深究,只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她的伤口。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李有寄背上的布条,动作细致而缓慢,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弄痛她。布条缠得并不紧,甚至有些凌乱,仿佛系的时候也带着仓促。
每揭开一层,丹凤眼中压抑着的不忍便多添几分。血迹渗透的痕迹从纱布间透出来,微微泛着暗红。
揭到最后一层时,她的手顿住,仿佛需要些许时间来让自己平复情绪。指尖一触,冰凉的触感攀上肌肤,轻轻颤抖。她蹙起眉头,眼底的不安和愧疚交织,攥紧的拳头又无力地松开。伤口未愈,那鲜血尚且凝固,却无法掩盖这背上狰狞,分明就没有比那日好到哪里去……
她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重新稳住手势,尽可能将力道放得更轻些,生怕触碰到她的痛处。最后一层布条终于被揭开,空气中的血腥气瞬间浓了几分,她的眼神微微闪动,尽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已经结痂伤口展露在眼前,痂皮由于反复摩擦而裂开,依旧有鲜血渗透出来,伤势看起来比之前更严重了,看样子应是自己换药时不小心牵扯到了。
擦拭伤口时,她的动作格外轻柔,尽量避免刺激到裂开的痂皮。拿起药膏,用干净的纱布轻触着伤口,药膏如同它入鼻的感受一般,是凉的,沁入骨髓的。
朦胧的记忆如烟雾般散开,模糊却真实地涌入脑海。
画面里自己从战场归来,卸下了沉重如山的盔甲,什么都同面前的一般,只是坐在案前的是自己,为自己上药的人站在身后。
“为何总是逞强……”
“别动,会疼。”
何书逢脑海里蓦然闪过一道女声,温柔的、含着几分隐忍的焦急的。
那声音轻的像散在风里,却好似有一根线,另一端牵住了她的心,她的思绪也随着那道女声摇曳,因着她颤抖地哽咽而心软、怜惜。
这又是什么?
可画面里的她却始终没有回头,她看不清身后的人……
药膏在伤口处流转,李有寄的背部紧绷的动作将她思绪牵回,她指尖微顿,思虑重重,手下的动作却极为小心。
何书逢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凝视着那道深深的裂痕,心中不由得一沉。
细微的歉疚感卷土重来,如同一根细丝缠绕在她心间,看似轻微,却拉扯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因着何书逢一直思虑重重,换好药,她嘱咐一句"下次需要换药时和我说便好",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三楼,温热的水雾缭绕,湿润的发梢顺着女子轮廓垂下,仿若细雨落在柔软的画布。
褪去衣衫的何书逢葱白指尖顺着自己修长的脖颈向下抚,回想着方才脑海里身后女子指尖的触感,她什么都记不起,只是一晃而过的言语她竟然四肢百骸都仿若暖流侵卷,心底柔软不已。
脑中又闪过集市的画面,女子低垂着眼眸暗自叹息,莫名的没来由的那些画面还是不要太在意了吧,再记挂,那也只能等神力恢复,或是时空修复之后才有个定论。当务之急先抓紧把时空修复了。
何书逢回神,光想着恢复神力,却遗漏掉最关键的是寻找神花,而关键人物是李有寄,于是整装好,她又推开房门,到了一楼的戏台前坐下,一如前几日那般将游离在责骂边缘的李有寄叫到身边坐下。
两人坐在窗边的位置,透过窗外的月光,能看到远处的明月如银盘般悬挂,倒映在江面。
何书逢应着推荐,点了一份荷叶包鸡,一些水果、糕点。
鸡肉被荷叶包裹,入味十足。荷叶的清香与鸡肉的鲜美融为一体,蒸得酥嫩,丝丝入扣,口感细腻,每一口都仿佛带着江南秋日的温润。
紧接着小厮也将龙眼、番薯,还有些精致的花形糕点端了上来,两人开始动起了筷子。
何书逢咬下一口花糕,细细品味。
李有寄看着那粉色的花糕瓣,中心微微点缀着橘橙色的果馅,忽然有些不明所以的突兀感,那种不同于平常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心中琢磨,却始终没能捉摸出究竟哪里不同。于是,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暂时放下了这份困惑。
突然,李有寄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放下筷子,欲要阻止何书逢继续吃下花糕,然而已然晚了——何书逢已经含了口,轻轻咀嚼。
李有寄见她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樱唇的咀嚼动作渐渐放慢,水湾般的眉眼微微颤动。她顿时有些焦虑,心中清楚,这花糕定然不合口味。
这花糕,原是丹桂阁中秋节后的一个愚人小食,外观诱人,香气扑鼻,实则……口感虽然糯软,却夹着咸辣怪异的味道,吃上一口,实在是……难以下咽。
李有寄抬眼,担忧地望着何书逢,心中已然了然。尽管如此,何书逢依旧坚持着把花糕咽了下去。她微微皱眉,放下筷子,盘中的花糕再没动过。
李有寄的忧色未曾减去,心头仍旧不安,直到见何书逢的眉眼渐渐舒展,那份歉疚的声音才悄然响起:
“这,我端错了……抱歉。”她顿了顿,眼底的歉意愈加明显,“下次,我做给你尝尝,好吗?”
何书逢愣了片刻,见她眼中涌动的歉意,点了点头:
“好。”
李有寄见她同意,眉眼顿时明亮起来,笑容绽放,语气轻松:
“那到时候你要来帮我捏花型吗?”
何书逢想了想人间的灶房,她也是想体验一番的,继续颔首说好。
面前女子得到同意,笑眼灵动。
何书逢还在想着她们和神花之间到底有什么契机?
一道清澈如泉水的声音响起。
“有寄。”
李有寄应声回望:“孟楮?”
见到她,眉目含笑,但又眼神迟疑地望向何书逢。
何书逢了然,见她们像是有话要说,起身离开回房。
秋夜是清冷的,下楼时忘记了合上窗户这时凉风入怀,有些冷。
何书逢下意识抬手,想要一如神界那般用神力将窗户合上。
这种,是神界孩童时期就习得的小神术。
刚抬起手,想起了时空里神力失效,又摇头垂下手。
就在垂下手时,窗户合上了……
何书逢恍神,又抬起手,窗户又开了。
自己是恢复了点孩童时期的小神术吗?她低头浅笑。
那么,诸如此类的小神术还有——远听。
“是我给她酒里下的药。”
是李有寄的声音。
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叙述一段无关痛痒的往事。
后面模模糊糊断了很多的样子,再听见,便是一句:
“然后,我牵她的手做了。”
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声音仿若从遥远地带传来,有些恍惚,语气并不能听得真切,但听上去像是毫无愧疚,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天经地义。
何书逢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