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荆未臣为了保证几个去过小阳山的孩子的安全,将他们带到叶茯苓家里,聚在一处。
村里不少人家机敏地知道跟在道长身边最安全,将自己孩子也借口送过来。于是还算宽敞的叶家小院,再次迎来了热闹的孩子群。
晨光轻洒,小院里一时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没人注意院里一株茂盛的大树枝干上,坐着灰衣黑发的少年谢无痕。谢无痕懒懒躺着,侧头望向院子外靠近院门的那条路,目光缓慢移动。
院门被叩响,一个小孩最先跑过去,一拉开就惊喜道,“道长姐姐!”
来人是师雪桓和晏岚,刚从小阳山查探回来。明亮晨辉里,两个女道长修竹一般走进来,修长窈窕,气质清绝,院里大半孩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荆未臣迎上来,眼神关切,“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晏岚将剑鞘收回储物袋,眉目微锁,摇摇头。
师雪桓目光径直望向在院落一角恹恹坐着的叶茯苓,道,“整个小阳山都巡视遍了,没有发生任何异常。”
荆未臣颔首,“也是。有这等夺魂取智手段的邪士,想必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三人在院落里大树荫凉下的石桌旁坐下。
师雪桓研究着小阳山的地图,沉吟片刻,抬眸问,“这种能夺取魂魄、控制心智的人,也是修士吗?还是会些玄鬼异术、旁门左道的凡人?”
晏岚微微点头,“是,不过是邪修。”
师雪桓露出了悟的神情。
荆未臣在一旁补充,“凡是这种专门研究阴险歹毒的邪法残害于人、谋取私利的势力,都是邪修。邪修异派向来被仙门正道所不齿,也是相斗万年的死敌,修道正派弟子,皆以除尽邪道为己任。”
师雪桓不意外地点点头。无论任何生产力水平的世界,都会有几方对立的势力。
在修真界,往往是正邪对立。人一旦有了非凡的力量,就会滋生出不该有的邪念贪欲,自相残杀,迫害同类。从而被群体所唾弃不齿。
荆未臣手里一柄书简敲着自己掌心,思忖道,“倒是我遗漏了,这些修道常识,理应由师兄给你补课。”
从小拜入宗门的弟子,无论内外门,除却修仙之术外,还会统一传授各类仙道基础,包括风物地理、岐黄医术、历史杂谈等等。
但师雪桓是个例外,她初入门就已经金丹修为,又来历神秘,无人知晓过去经历,也就没人想到还需要给她补习这些知识。
他还记得师父闭关前的嘱托,拜托他代为教导和照顾师妹。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交代这些话时,向来云淡风轻的人头一次露出沉重怅惘的神情,眼底流露的惦念不舍让人恻然。
由此荆未臣对那些“新入门的师妹是师父流落在外的女儿”之类的传言,竟然有几分信服。不然何以解释师父对初入门的师妹掌珠般的爱重。
师父对他有恩,他自然将师妹的事情放在心上。
荆未臣一边思量着,一边挑拣几句重点讲述,快速给师妹补习历史,“修真界有历史记载以来,正邪一直处于激烈争斗的状态,这种状态结束于三千多年前的一场大战,那场史称堕神之战的大战之后,正邪两方俱损失惨重,元气大伤。邪道重创更大,此后蛰伏不出,渐渐式微。”
师雪桓认真倾听。
“邪道其实已经消失在世人眼中很久了。平安了三千年,但近些年来又逐渐有些细微声响,各地时常有妖魔滋扰作乱,宗门怀疑背后有邪修的影子。”荆未臣手指轻点石桌,“包括这一次。”
师雪桓点点头,正想接话,却见着叶母局促不安地走近,她双眼红肿,脸上残留着泪痕,畏畏缩缩地看他们一圈,突然猛地朝着荆未臣跪下。
荆未臣立刻起身去扶。
叶母倔强着不肯起身,痛哭流涕着仰起头,“道长!道长你人好,你能告诉我,我家儿子到底是咋回事?”
荆未臣剑眉微动,却沉吟不语,叶母见他不说话,激动得身子都在颤抖,紧紧抓住他的手,“你告诉我,我儿子,我儿子他还在不在?”
一旁站着叶母的丈夫叶大伯,叶大伯嘴里叱骂着“你这婆娘!”,眼睛却也看着荆未臣,露出哀恳的光。
荆未臣轻叹一声,环视一圈见孩子们离这里挺远,应当听不到他们讲话,便点点头道,“婶娘你先起来,我告诉你们。”
叶母立刻起了身,眼神灼灼盯着他。
荆未臣轻声说了句。
叶母愣了半晌,旋即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
哭声凄烈,椎心泣血。顿时惊得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叶大伯接住瘫软的叶母,一手捂着脸,手缝里传出一两声强行忍住的哽咽。
哭了两声,叶母突然停住,猛地站直了,眼神逡巡着,看到叶茯苓的一刻,迸发出凄厉的光,她一下子睁开叶大伯的手臂,一巴掌朝着叶茯苓扇过去。
“贱丫头!都怪你这个丧门星!”叶母疯了一样对着叶茯苓拳打脚踢,“丧门星!为什么不是你去死!本该是你去死!”
叶茯苓眼睛立刻蒙上泪水,站在原地躲也不躲,任叶母一拳拳打到身上。
师雪桓上前一把护住叶茯苓,叶母慑于女道长身上一时迸发出来的气势,停了动作。
晏岚眸光寒冷,手指捏诀,让叶母无法再前进一步。
叶母就地瘫坐,一边嚎哭一边咒骂,“我苦命的儿子死得冤呐!本该上山的是这个贱丫头,为什么偏偏是我儿替她去死!”
叶大伯虽没有出声,但丝毫不阻止叶母动作。偶然瞥过叶茯苓的眼神同样痛恨迁怒。
树上的谢无痕散漫朝下看了一眼,被这闹腾的场景所扰,厌倦地闭眼。
叶茯苓站定片刻,在叶母的哭闹声中身子微微颤抖。她抬头望了一手环抱着她的女道长,眼眸闪了闪。
她从下而上,看到女道长微抿的唇,肤色雪白的下巴微绷着。女道长面容沉敛,总是透着冰雪一般的剔透出尘之意。
初见道长时,她总觉得道长该是如山巅雪一般高而远的。
道长也确实是这样。但很多时候,她却能在道长身上感受到被维护的温暖感觉。这种温暖把道长从高远的山巅拉下烟火凡尘。
但她不能总是贪恋这点温暖,缩在道长背后。
叶茯苓踏前一步,牙齿在打颤,说出口的话却斩钉截铁,“是。是我害死了弟弟。那天本该是我上山捡柴,我腹痛,便叫弟弟替我去了。”
“所以是弟弟代替了我遭遇这一切。”叶茯苓眼泪无声流了满脸,泪眼朦胧中她望向女道长,“我可以和道长一起除妖吗?我得替弟弟报仇。”
*
叶茯苓一意孤行要和他们一起行动,被荆未臣劝阻。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参与进来,无疑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但荆未臣也因此受启发,“确实需要一人做诱饵,引诱邪修出手。依目前情形,前面三人遇害的时间毫无规律,尚不知下次有孩子出事要到什么时候。与其等待下一个孩子被抓去,还不如主动出击。”
晏岚点头,“不错。但是诱饵的危险性极高,恐怕……没有父母愿意让孩子配合。”
他们作为金丹期修士,自然有把握护得孩子安全,但是没有哪一个父母敢让孩子冒险。
至于叶茯苓,他们自动忽略了。叶家已经有一个孩子遇害,另一个自然是以安全为上。
眼前一花,灰色的衣袂翻卷,一个高瘦挺拔的少年落在他们面前。
“我可以做诱饵。”少年说。
荆未臣望过去,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子。
他对这个少年有印象,长得分外俊秀惹眼,却有些阴郁冷漠。更特殊的是,他身上有修为,虽然堪堪只有炼气二层,但在这个完全没有修仙传承的偏僻山村,显得格外突出。
最初发现时,他只当这少年是跟着哪个江湖方士,误打误撞练了散修法门,引气入体。便没有在意。
现下少年主动提出愿意当诱饵,荆未臣开始认真思考。似乎是个不错的路子?少年既有修为在身,心智反应自然也比寻常孩童机敏得多,打起配合想必更顺畅。
师雪桓侧眸望一眼少年。
竟然是他。
荆未臣拿定主意,当即拍板,决定让少年作饵,引蛇出洞。
荆未臣给少年谢无痕戴了一枚封印了琉璃兽血液的护腕,可以暂时遮掩修为,变得和凡人无异。
师雪桓三人则佩上隐身符,这是宗门神意峰出品的上品符箓,可达到在元婴及以下修为的人眼中彻底隐匿身形气息的效果。
为了保险,师雪桓又从她那满满当当的储物手镯里,取出三枚隐身引给师兄姐佩戴。
做好准备后,几人便出发了。
谢无痕提着往常采药的木背篓,不急不缓地向小阳山走去。
晌午时分,日头正盛。
天光没有树荫的遮蔽,直洒到少年身上,给他冷寂的背影打上暖融的光。
小阳山并非高大险峻的山脉,只是一片披着密林的连绵山谷,草木葱郁,物种丰富。和三个村落接壤的地方被经年累月地走出几道明显的山路来。
这几日怪事频出,很少再有人往村外走,小阳山也冷清了许多,走了很久不见人影,只见到邻居蔡婶娘。
蔡婶娘见到谢无痕老远就招呼了一声。
少年走近,见蔡婶娘狼狈地坐在地上,脚踝肿起一个大包,脸上带着泪痕。
谢无痕疑惑问道,“婶娘遇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