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三十六年夏,长安城里约莫将有大事发生。
先是朝局有变,圣上年事已高,自两年前储君病重险些去往极乐,后赴太华山修养以来,于国事亦是心力不济,而后宰相监国,朝中文官尽是冯相门生,朝廷几乎成了宰相冯微安的一言堂,唯有以镇国公为首的部分武将与冯党相抗衡。大祁虽有女帝登基的先例,然因储君病重无能,为大祁绵延国运,以冯相为首,五品以上官员合写了一份请命书呈给圣上,请圣上为了大祁的将来废储,另立储君。
就在那封折子递上去的第二天,据闻病得快死了的皇太女李凭璋回京了。
再是长安城里出了个杀神沈赫。
北边大捷,沈赫功不可没,人还没进长安,赏赐已经下来了:赏金五千,食邑千户。虽然加官进爵的事还没定,可是明摆着前途无量,指不定就是御前新贵,因此,刚到长安城就受到了各方拉拢,今日尚书府设宴,明日伯爵府相邀,沈简直风光无两。
然而本该扬眉吐气的沈赫听召连夜进宫接旨,却不是加官进爵,出宫时,这位‘御前新贵’周身带着戾气。
——全因他身上揣着的那道命他出京剿匪戍守江南西道的圣旨。
沈赫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好巧不巧,又在永安坊后街的暗巷偶遇贬他出京的罪魁祸首:储君李凭璋。
此前,沈赫对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储君李凭璋年方十五,为崇文帝独女,体弱无能,是个废物。
而这晚,沈赫以为李凭璋该死。
是以,沈赫发现李凭璋遇刺的第一反应是袖手旁观。
——他本就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好人,这辈子虽无心争那把龙椅,可也没想受窝囊气,这会儿没上去添一把火已经算他好心。
看巷子里情形,刺客有十多个,李凭璋身边却只有一个浑身剔不出三两肉的婢女,若无意外,主仆二人大约不够刺客塞牙缝,不过——
沈赫眯眼看着那婢女,虽弓腰驼背瑟瑟,却不像真的惶恐。
思索间,巷子里的刺客发现了墙角异动,为首的刺客一个眼神,一柄尖刀立刻刺向沈赫所在,直逼面门。
沈赫反身避过,一脚踹飞刺客的刀,巷子里的刺客都以为来人是李凭璋的援兵,纷纷逼近,沈赫无法,只能抽出腰上长刀同那十余人缠斗起来。
刀光剑影中,马车里的人纹丝不动,驾车那侍女也稳稳坐在马车前,沈赫咬牙:“你不来帮忙?”
风十一恍若未闻,岿然不动,只是,这些人的目标原本就是李凭璋,见沈赫被四五人拖住身,余下的便开始围攻马车。
风十一低低喊了声:“主子。”
车内女子面色苍白,只有唇上一抹海棠色,点缀出几分梨花般遗世的清隽,单手撑着额头,靠在小桌上闭目养神,闻言淡淡应了声,声音清冷又带着点病中的倦懒,因而有点哑:“动作快点,不必留活口。”
风十一闻言跳下车,从腰上抽出一柄软剑,疾速穿入人群,动作快到只能叫人捕捉到残影。
正与刺客打得如火如荼的沈赫闻声下意识回头看去,马车帘子盖得严实,无法想象里头的人是何模样。
紧接着看到那婢女鬼魅般迅疾的身形,顷刻间,血流一地,刺客十余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都是一刀毙命。
那侍女将剑收回腰间,看也不看沈赫一眼,避开血迹回到车头上,开口时带着几分俏皮,朝马车里的人邀功道:“主子,解决了。”
说罢蹙眉,看向沈赫:“不对,还有一个。”
沈赫右手再一次握住刀柄,随时准备好动手,旋即想到这是长安城,天子脚下,自己勉强也算是救驾有功。
不过,李凭璋回长安以来还未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他之所以认出这是李凭璋的马车,只不过因为进宫的时候,安北侯宋至明跟自己同行,指着同他们擦肩而过出宫的低调马车说:“哟,殿下出宫了。”
沈赫权当没认出来,摸出巾帕抹掉刀伤血迹收回腰间,道:“本官乃安北军都尉沈赫,宵禁行车,你们是什么人?”
听到沈赫二字,风十一表情未变,然而车内原本精神恹恹的李凭璋在听到此人开口的一瞬下意识蹙眉,在听到对方自称沈赫的时候更是眉心紧皱。
“十一,走吧。”
清冷的女声从车里传出,沈赫又是一怔。
——总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与此同时,巷子里凭空出现十多个暗卫,手脚麻利地处理掉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刺客身体。
此前,沈赫一点都没发现周围隐匿着这么多暗卫。
他心下一惊,不由对这个传闻中体弱无能的草包皇太女重视起来。
圣上赐给沈赫的府邸还没安置妥当,沈赫暂时寄身安北侯宋至明府上,回府时宋至明还未歇息,正在房里等他,见他出现,走上前问:“如何?”
沈赫摔了圣旨:“宣威将军,江南西道,剿匪!”
眼看那明黄卷轴骨碌碌滚到地上,宋至明忙去接圣旨,而后推了沈赫一把:“慎言。”
沈赫气闷至极,也不全是因为这明升暗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不是非留在这长安城不可,只是还有人没找到,要是找到人,别说江南西道,发配到哪儿都行,解甲归田归隐山林也成。
——他有个放在心尖的姑娘,至今没有下落。
宋至明知道他找那姑娘找得心焦,可是皇命难违,只能叹气,宽慰道:“长安城就这么大,迟早能找到,大不了等你剿完匪回京述职再找?或者,若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沈赫咬牙切齿,辗转反侧一夜,忍不住思索谋朝篡位的事。
——冯微安肯定要反,冯微安走私盐铁私通敌国,各路藩王各怀鬼胎,上辈子就是这么蛀空了表面上繁荣安宁的祁国,引来虎狼窥伺拆分中原,这辈子,崇文帝眼看着快死了,李凭璋虽然有点手段,可是说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看着也不是多长寿的模样,父女俩就算立马选婿,李凭璋那病秧子,也未必就能安然生个皇储出来。
这厢恨得夜不能寐,另一边,得知沈赫的调令下了,李凭璋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上辈子的种种,有些模糊,有些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沈赫登基后倒行逆施,不纳谏言,朝官怨声载道,百姓民不聊生,如此暴虐之徒重生回来,野心勃勃地挤进长安城找上辈子给他出谋划策过的幕僚,她不信沈赫没有所图。
某日一睁眼,她发现自己躺在东宫的寝殿,祁国还在,父皇也还在朝中门阀作乱,冯党祸国殃民,自从那日她就在筹谋,到如今两年,内忧外患一日不除,她就不能安然,到了收网之际,谁知凭空冒出一个沈赫?
无论他是什么目的,都要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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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宋至明听说镇国公府的嘉禾郡主又去吃花酒,醋意横生,拉着沈赫,也去天香楼吃酒。
沈赫不大感兴趣,宋至明却说他得散散心:“指不定就有消息了呢?”
沈赫登时黑了脸,宋至明反应过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那个……我说别处。”
沈赫去兵部领腰牌,宋至明先到了。
李凭璋一身赭红圆领锦袍做男子装束,依然只带着十一,罗红鱼也跟着穿了身男装,只带了一个丫鬟。
二人并排走着,罗红鱼挽着李凭璋臂弯:“听说,姑父要给你选婿了?”
李凭璋微微叹息,算是应和。
罗红鱼压低声音好奇:“有谁?”
李凭璋刚要开口,看到迎面站着等她们的宋至明,不正是人选之一?她抬了抬下巴:“喏。”
罗红鱼跟着看过去,看到宋至明那张阴险狡诈的小人脸,极其不在意大家闺秀气质地翻了个白眼:“晦气。”
宋至明权当没看见罗红鱼神情,跨步走过来,对李凭璋行礼,然后阴阳怪气道:“郡主雅兴,我不在长安城的时候,常来吃花酒吧?”
这两个十几年的欢喜冤家了,小时候定了娃娃亲,后来宋至明嚷嚷着不喜欢嘉禾郡主这般风流不羁的女子,要退婚,镇国公府答应了,宋至明又开始不甘心,于是再提亲,这时,罗红鱼又开始不乐意了。
罗红鱼闻言啐了声,道:“本郡主吃不吃花酒,同你有什么干系?”
李凭璋无意掺和进这两个人中间,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罗红鱼便罢了,出了名的纨绔,时常在天香楼一掷千金,废储的事刚要提上议程,自己拒了一应拜帖,按理说还在东宫‘养病’,被人看见出来喝花酒就糟了。
二人越过宋至明要走,宋至明却再一次跟上来,对李凭璋说:“殿下,微臣其实还有一事……有个人想引荐给殿下。”
他声音压得很低,李凭璋却敏锐察觉出不对。
安北军北伐有功,宋至明手下好些将领将只等着庆功宴加官进爵,能让宋至明单拎出来说的……
果真,李凭璋还没想完,就听宋至明说:“是微臣麾下骁骑都尉,叫做沈赫,这次北伐功不可没,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
罗红鱼顿时来了兴趣:“沈赫?就是那个带着三百人灭了漠北王庭的沈赫?”
宋至明看她一眼,还没开口,李凭璋忽而道:“本宫忽然想起有事,侯爷和表姐慢聊,我先回宫了。”
然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可惜天不遂人意,转过身,看到门外沈赫正要翻身下马。
李凭璋倏地转身回来,避开欲要挽留自己的宋至明,叫他止步,然后带着十一往后院去,罗红鱼快步跟上来:“阿瑛,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忽然想起有什么事?”
听到‘阿瑛’两个字,李凭璋心头一凛,好在已经走远了,应当无人听到,便随口敷衍了表姐几句。
后来的沈赫没来得及看清消失在门口处的人,问宋至明怎么站在这里,宋至明叹气:“你来晚了一步。”
沈赫:“怎么?”
宋至明指了指后院:“殿下方才在这里,你要是早来点,或许当面给殿下问个安,自荐一番,殿下能对你改观呢?”
沈赫看了眼周遭,是花楼无误——不成想,李凭璋那身子骨,竟还能逛地动花楼。
虽不屑她对自己改观,可症结确实在此。
六月三,储君替圣上出巡长安,仪仗刚走到仁安坊,有一妇人披头散发当街而跪,哭嚎着告御状。
储君稍一抬手,仪仗停下,风十一替主子开口:“何人告状?”
那妇人涕泗横流,哭嚎镇国公家某位侄孙无视法理强占民田,逼杀平民,她的丈夫受辱屈死,世道不公。
皇太女坐在轿子里,体弱气虚地开口,命人扶那位妇人起身,那妇人无论如何都不起来,更是在嚎出一句“殿下包庇舅家,不肯与我公道!”之后冲向横刀防备的金吾卫,血溅长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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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