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宗,惩戒堂。
一向温和的掌门此时站在上首,面色不虞,威压倾斜,手中不是让他威风凛凛、陪他荡涤四方的名剑峡川,而是一根乌漆麻黑的烧火棍。
楚凝絮静静跪着,头低得极低,仿佛头有千钧,楚彻俯视他,辨不清楚凝絮的神情,盯着那垂下的发丝,他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人的神情,并武断地认为楚凝絮此时也是不服气样子。
“孽子,你为何擅自带走迟垣?”
宗主教训自己的儿子,再怎么看都是家事,偏偏扯上了迟垣,故而楚凝絮当着各峰峰主的面,亲自挨自家老头的批。
宗主这一问,着实问到了点上。谁人不知迟垣天天追着慕容朗月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打趣过两人像是连体婴,什么时候楚凝絮与迟垣的关系亲厚到越过了慕容朗月的?
楚凝絮就静静跪着,如玉雕琢成的石像,只淡淡吐出仨字“我乐意”。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险些将震惊写在脸上,楚彻更是当场黑了脸,哆嗦着手从袋中一瓶丹药,胡乱塞了几颗才顺过气,差点长白宗的掌门就要换人了。
“楚凝絮,你!你简直要气死我,在仙门大比之前,你就求着我让迟垣一介丹修去参加,我想有你,又有慕容那小子,怎不至于让他受伤。”他甚至开始翻旧账了。
楚彻长叹一口气,他转身后肩膀沉下,刚举起的烧火棍也颓然放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中脸上尽是疲态。“结果呢?迟垣竟然让魔修给打失忆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要顾好迟垣的安危,他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八阶丹修,更是当下最有希望成为九阶丹修的天才炼丹师,竟然就险些陨落在仙门大比第一场。你让我有何脸面面对你迟遇师叔、顾弦师婶啊,你啊你……”
“我有话说!”随阳光一块涌进来的是迟垣,还未走近,楚凝絮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终年萦绕的草药味,再近一些,那衣料被阳光烘得温暖感觉便包裹全身。
迟垣毫不犹豫地跪到楚凝絮身旁,衣料相互摩擦,为楚凝絮传递着安心的信号。为好兄弟赴汤蹈火、两肋插刀,是他这个男子汉应该做的!
“掌门师叔,是我非缠着楚师兄带我回宗门的,你若是罚他,就应该连我一起罚。”
病号叫嚣着他也要受罚,偏偏不能遂了他的愿,他又不能真罚了病号,尤其是在病号父母的面,以“始作俑者”的父亲的身份。
可楚彻实在是憋闷,他作为楚凝絮亲爹,孩子做错了事,还不能小惩大戒一下,天底下怕是没有别人比他这个生身父亲当的更憋屈的了。
“迟垣师侄,你尚且还在病中,还是应该多多休息。”说完楚彻还用眼神示意,让迟遇两人将迟垣带走。
迟遇夫妻俩明白,这是楚彻铁了心要给楚凝絮一些惩罚,他们的掌门虽然明面上温和,可却是认定了就永远不改的倔强性子。楚凝絮这次即拐了迟垣参赛,又私自将迟垣带回的事情看来是真的让楚彻动了大怒。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决定先将迟垣送出去,以免这孩子再做出些什么顶撞长辈的蠢事,再回来劝劝掌门对自己儿子宽厚一下。
没成想迟垣刚满脸不情愿地抬起脚,还没落下,就被人按着肩转身,噗通一下又跪回了原处。
“这小子走得可有点早了。”
这惩戒堂第二次被人闯入,见来的人是柏舟,众人也见怪不怪,只盯着他,等他下文。
“柏师伯,您怎么过来了。”楚彻愤怒的情绪停止,全部转为惊诧,惊诧于柏舟的到来。饶是坐上掌门之位,楚彻也深深记得柏舟课业拷问的压迫感。
没有人不怕老师,没有。
“掌门啊,这些小辈也不过是想历练历练,他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纵使他们偷偷回来,也是他们年纪尚小,迟垣这小子还未及冠呢,正是爱犯错的时候……”
柏舟替小辈说的好话还没说完,楚彻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若是因年纪小就可免除罪责惩罚,那天下的幼儿便都敢将屠刀举起,哪怕年幼,依旧会犯下弥天大罪,这个年纪正是接受教化的时机,万万不能包庇幼子而不出手惩戒啊!”
柏舟和楚彻争吵不休,眼中都是对彼此教育理念的不认同。
眼看着俩孩子快跪了一个时辰了,两人依旧阐释着自己的教育观念,引经据典、博通古今、一口水没喝,让路人听了都不免感叹这是一场精彩的辩论,可这场辩论没有评委,充当观众的长老还未出口制止这场闹剧,就被两人齐刷刷用眼神堵住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一时间,整个惩戒堂里只有两位德高望重的人如同小孩子一般拌嘴。
中间穿插着咳嗽声,没什么规律,声音却越来越大。
“哎呀,迟师弟你怎么了?”楚凝絮大声又没有感情地读出这句话,终于将所有的吵闹静止。
半躺在楚凝絮怀中,用手虚掩着嘴唇的迟垣演技显然更胜一筹,他脸上依旧是惨白的,偏生强挤出一个笑容,用虚弱却能让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没关系的,不过是被魔气侵蚀丹田而已,我爹爹可是八阶丹修,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在场众人:……哪里来的茶味?
刚一通胡闹,柏舟听了迟垣的话,才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他答应了迟垣来捞他俩来着。
“那个,掌门啊,你若是真的想要惩戒小楚和迟垣,不如让他俩一块去无梦秘境。”
柏舟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他挑眉去看是谁,没成想是迟垣的母亲顾弦。
“不可,小迟他本就受伤了,再加上秘境凶险,他丹修如何能去?”话语中全是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心关切。一时众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
那无梦秘境是个好地方,百年开启一次,机遇颇多,甚至有人获得传承,成为宗门翘楚,各宗门这般着急离开莫念峰回宗门,就是为了准备此次的秘境。除了迟垣这个本应养病的丹修,恐怕谁都想分杯羹。
一室寂静,所有人都在等迟遇表态。而迟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竟愣在当场,再回神时眼睛迸发出精光,说的话让众人皆是一惊。
“迟垣必须去!”
柏舟得了他的首肯,才娓娓道来,“《万华精汇》记载,有一草,通体纯白,握之微热,喜水,可浣髓通经,涤荡丹田,将魔气祛散,名为涤心。最近的消息,便是百年前的无梦秘境中寻到的一株,原主人为救被魔修重伤的道侣使用掉了,要再寻,便要去那秘境。”
他猛然顿住,眼神毫不掩饰地直盯迟垣,“且采摘过后,须得由九阶炼丹师将它炼制成丹。”
丹修本就容易夭折,纵使有人修到九阶,得到仙盟的保护,却终将有寿元耗尽的一天,最后一个九阶炼丹师驾鹤西去后。
当世,没有九阶炼丹师。
言下之意,迟垣必须去,哪怕要以八阶之力跨阶炼丹,也要去。
顾弦轻轻拽了拽迟遇的衣角,想要再劝阻迟垣再入虎穴,可她却看见她丈夫,她孩子的父亲隔着人群,正悲伤地用眼神描摹迟垣的眉眼,而他神情交织着悲愤与惆怅。
他怎么能不悲愤呢?迟遇他为天下第一大宗丹峰的峰主,却不能为自己的孩子出哪怕一点点的力。
他又怎么能不惆怅呢?他的天分很可能让他止步于八阶,他本觉得八阶就可以护迟垣平安,可偏偏……
这种无力感裹挟着迟遇,他连再看迟垣的勇气都没有,悄悄地离去,顾弦也紧随其后。
“楚师兄,疼不疼。”在楚凝絮的房内,迟垣食指沾着药膏,正在楚凝絮的膝盖上打圈涂药。
楚凝絮不像迟垣差点跑出去,又半躺过一会儿,他是真的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此刻膝盖红肿得不成样子,实在是可怜兮兮。
“我习惯了。”楚凝絮淡淡回答,神情不变,依旧是往日高冷样子,好像谈论着别人的事情。
闻言迟垣眉心跳了一跳,手上用力,狠狠戳在肿起的地方,听见楚凝絮的痛呼才收了力气。
“是人就会痛啊,怎么能因为总是疼痛,就觉得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呢?”
楚凝絮不言,只是任由迟垣再度恢复成温柔手法,他盯着迟垣的发带,心想迟垣明明还不到二十岁,怎么就教训起他来了,他本身都没意识到,他正发自内心地微笑。
“什么?”在将药品收起时,迟垣隐约听到楚凝絮的呓语,却没听清内容。
“没什么。”
太阳已然西斜,阳光为楚凝絮的侧脸打光,却也让人看不清神情。
“我能做到的。”楚凝絮喃喃。
“当然啦,有小爷我,什么药草拿不到?”迟垣听到他的声音,推门的动作一顿,转身朝楚凝絮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说完就甩着头发走了。
楚凝絮透光窗户,痴痴望着那道鹅黄色的身影逐渐于夕阳融到一处,才终于闭上略感酸涩的眼睛。
他不想承认,在迟垣俯下身为他擦药时,他可耻地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他不可遏制地将自己幻想成慕容朗月,并几乎自虐地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一如很多很多的从前。
楚凝絮后知后觉,他的嫉妒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