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是附近镇子上的著名大户,名为刘珩志。早年间经商,生意遍布四海之内,赚得金钵满盆。老来逐渐退出商贾之战,手下的铺子交于他人打理,自己携妻女归还老家颐养天年。
回到故乡后,出资办私塾、挖沟渠、架桥铺路,没少给乡里乡亲的提供便利,是故人人提起都赞不绝口,称之为刘大善人。
默印怕误人要事,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但无奈架不住再三请求。他耳根子软,南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在一旁极力怂恿,推脱来推托去的,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
定好次日派人来接后,刘珩志就拜别而去。
进了屋,南落不管不顾地往床铺冲。默印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掸掸他肩头的灰尘,示意道:“换衣服去”。
南落嫌费事儿,敷衍地拍两下,趁他没注意就直接爬了上去,翻个身,四肢展开瘫在床上,满足地喟叹一声:“好软,舒服……”
默印无奈地看着,随他去吧。
这一夜他睡得仍然不怎么好,可能是还没习惯有个人整晚扒着他。默印在黑暗中摸摸枕在自己心口的脑袋,想把他移开来。
那颗脑袋刚挨着软枕,南落就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哼哼着喊闹道:“你干嘛呀!”
默印忙安抚着,将他拉躺下来,抱进怀里哄道:“没事没事,睡吧,别吵。”
这人很快就安静了,他蠕动着拱了拱,找好舒适的位置后,又重新陷入了梦乡。
默印整个人被缠得一动不能动,在夜色中睁着眼,满心惆怅地盯着屋顶。
第二天一大早,门外就来了刘府的人,恭敬地握手垂在身前,低头安静地候着。
默印给南落束着发,拿梳子一下下捋过柔顺黑亮的发丝,然后扎高系上红绸带。
别问为什么没有发冠,昨日被这人玩着玩着,啪地一声就给掰断了,拿在手里还特茫然地问怎么办。
默印忍住想揍他的冲动,然后到附近的裁缝铺里买了条系发用的绸带。一开始南落还嫌丑,不肯要,默印没搭理他,缠吧缠吧就给系上了。
人还没出门,南落就开始惦记着早饭,一会儿掰着手指头说肉包子好吃,一会儿又改成糖油饼,直到把能吃到的东西都拉出来溜一遍,才露出忍痛割爱般的神情决绝道:“那今天就先吃肉烙馍吧!”
默印面无表情地旁观着,怀疑这人在失忆的同时,是不是连智商都一起弄丢了。
刘府离这儿并不远,来人还驾着马车,中途下去买了肉烙馍,一块手掌心大的馍还没吃完,马车就停下了。
刘珩志亲自守在檐下,见二人出来后忙迎上来,然后领着往府里引。
默印莫名地有些心虚,不禁对自己的能力作出强烈的怀疑。且别说他有没有那个能力,便是有,也忘得一干二净,他到现在也还没想出该怎么御火。
刘珩志先是询问二人是否需要早膳,可用休息片刻,默印想着早看早了,还是莫耽误人家要事为好。便直接道:“劳烦让在下见一见令女。”
府中早已做好了准备,默印上去后,看到屋内的布置情况,被惊讶了一下。
门窗上贴满了驱邪用的符纸,地面撒着一层雄黄粉,床被白色的纱帷笼罩着,床头挂着扎成束的桃枝条。
老夫人正守在床边说着话,见他们到了,忙从凳子上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刘珩志担忧地问自己的老伴:“小小今日还好吧?”
老夫人悄悄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尚好”。
于是刘珩志便转过身来对默印道:“二位请便”。
默印脑海里的思绪千回百转,绞尽脑汁也不知该如何下手。就这样站着未免太过尴尬,他沉默半晌,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道:“劳烦小姐伸出手来”。
随即,一只手从帷帐里露出来,还有小半截雪白的腕。看得出来是娇贵的闺房女儿,手指纤长似葱白,肌肤细腻。
默印被迫赶鸭子上架,像模像样地把起脉来。鬼知道脉象是怎样探测的,反正他什么也没感受到。
正欲开口推辞自己力不能及,暂且无法处理时,一旁的南落突然道:“她身上根本没有妖气嘛,你们怎么骗人啊?”
老夫人突然变了脸色,愤愤道:“如果不是妖怪,那小小为何无故身怀有孕?”
南落不耐烦地沉下脸,还欲反驳。默印怕他不懂事又顶撞了人家,连忙叫住他:“你过来”。
待人乖乖地走过来后,默印拉住他,攥紧了,确信不会再弄丢后,皱着眉道:“为什么说没有妖气?别摆脸色,说清楚。”
南落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这么凶干嘛?你闻不出花和屎的区别么?!”
“……”这是什么破比喻?
但好歹默印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应该是身为妖,大概是能认出同类和异类的区别的。
于是默印便对帐中的小姐道:“不知可否再详细叙述一遍梦中场景?”
这时刘珩志出言道:“大师,这……恐怕不太好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那你找我们干嘛啊?谁闲得没事儿想管这破事儿?爱咋地咋地吧,我们不伺候了!”
默印捂住他的嘴,头疼地恳求道:“消停会儿吧小祖宗!咱少说两句成么?”
南落唔唔两声后,偎靠着他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了。
接着,刘小姐就开始叙述梦境:“那是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当时应是傍晚,我正在后院荡秋千,它从围墙上跳下来后,在我脚边蜷卧成一团,我用脚碰它,它也不动弹,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没意思,正欲回阁楼,它突然站起来,喊我‘小小’。接着我便吓醒了,这是它第一次入梦。”
帷帐遮挡着,默印看不见她的神色,但从说话的语气上,却并未感受到她的恐惧或憎恶。按理说如果常人遭遇了此事,大概是不会如此平静的吧。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只黑猫总共出现几次?”
“好、好些次,记不大清了……”
“那只黑猫化成人形是何模样?”
“我不知道,我未曾见其人形。”
默印笑笑,玩味道:“令尊言道那猫妖曾迫尔行不轨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帷帐后的小姐急急开口,却又猛然意识到话里的漏洞。噤声片刻,重又改口道:“是我忘记了,那黑猫是化过人形的,长得极其可怖,我吓怕了,便不敢再回想。”
默印点点头,却笑着揶揄道:“那刘小姐的胆子可真够小的,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秋千、墙头、傍晚的夕阳和卧在脚边的猫,刘小姐不觉得这场景太过温馨么?”
“我……”
“大师是何意思?”刘珩志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就说到这里来,难道不是应该讨论如何除妖胎么?
默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色帷帐,里面浅浅勾勒出模糊的身影,刘小姐已坐起了身,双手紧攥着被褥。
他没有说破,只道:“在下已经想出了解决之法,然则须得以药为引,并施以法术。今日来得匆忙,还望容我准备一二。”
刘珩志听闻女儿即将便可得救,愁容不展的脸上瞬间升起笑意,忙施礼道:“是是是,大恩不言谢,恩公便宜行事即可。”
最终,默印婉拒了他提出的设宴招待,也没劳驾马车再送一趟,直接带着南落回去了。
路过街头的药铺时,他拐进去,对大夫道:“要两副打胎药”。
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头也没抬,边记着药方边问:“几个月的身孕?可有其它病症?”
默印估摸着说出情况后,大夫铺开包纸,药材在戥子上过了称,一样样地凑成方。
南落独自个儿蹲在药铺门口,日光炎炎,晒得他脸颊泛红,同砖缝里缺水的野草般无精打采。
默印提着药包走出来时,便看到他埋头抠土的场景,不禁“啧”了一声,无奈道:“你几岁啊?”
“我爱几岁几岁!关你什么事儿?”南落拍拍手站起来,皱着张脸,不耐烦地蹬着他:“背”。
大热天儿的,衣服挨着肉都觉得闷,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简直是活受罪,但默印到底还是没拒绝掉。重倒是不重,南落身上就没几两肉,但背部出了汗,黏糊糊的确实不好受。
一路没停顿,回到居所后放下人,默印立刻去找换洗的衣物,准备要到山中的湖泉里泡澡。
那片湖泉还是去砍竹子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不大,像是天然的浴池一样,水也不深,清澈无泥。
南落手撑着脸看他一番倒腾,不解道:“你干嘛?”
“洗澡。”
“我也要去!”
默印回头看他一眼,“你也洗?”
“我不洗”南落心不在焉地回道,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我在旁边玩,看着你洗”。
“……”
默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冷汗都快出来了,简直不要太瘆人。
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默印坚决不松口,坚持道:“要洗就拿上衣物,不洗就在家里好好待着。”
南落幽怨的目光飘过来,见他不为所动,便气哼哼地爬在桌子上,把脸埋进手臂里不动弹了。
结果等默印神清气爽地回来时,这位小祖宗正架着腿,躺在床上无比自在地与陌生人唠着嗑。
比起莫名其妙出现的人,默印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床被褥上。
南落在余光里瞥见他,猛地坐直身,默默将脚放下去,然后心虚地拍去被褥上的灰脚印。
脸生的青年站起身,温和一笑,声音带着有气无力的虚弱,却更显温柔:“小生便是那只黑猫,给二位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