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再喝点。”
圣太后将勺子里的热汤轻轻吹散,耐心喂给躺在床上因重伤而容貌失色的爱子。
雏焘不好拒绝母亲的好意,哪怕喝不下所谓的人间山珍补品,也尽量咽下。
等一碗见底,圣太后嘱咐侍女将餐具拿走。雏焘仍心神不定,盯着万福永寿宫残墟的一处阳光洒落之地,静静发呆。
圣太后顺着他的目光,劝道:“什么时候修好万福永寿宫,还得看剑宗那群人的心情。这段时日,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奉明琉璃寺暂住养伤,如何?”
雏焘神游在外,听见询问才无奈回道,“我习惯这里,反正这座南摄政王殿也没几天可住了。娘,你无需天天给我送东送西,这些伤顶多一个月就能复原如初,真的。”
圣太后急道:“我能让戚束月收回那道旨意。”
雏焘解释道:“没人逼我辞职摄政王,是我自愿的。一心不能两用,我答应过你要做两海之主,全部心思就得放在雷鸣海和追云熹身上,他撂下一句狠话要来神文海找我的麻烦,我躲在人间算怎么回事。我不能、也不愿再为人界这些琐事烦心。”
圣太后幽幽一叹,明白劝不动他,但他要一心忙于两海事务,也算件好事。
想起昨日追云熹那吓人模样,圣太后心有余悸,又道:“追云熹有伏龙离蛇庇体,抓也抓不到,杀又杀不死,或许是该换个法子。你回岐源重振旗鼓,等琼鸾赶来兕方城协助我,我也抽出空在玉胧熹那里下功夫。”
“说起来,戚寐遇刺的事可有眉目?”
被戳中心事,圣太后面色微微不悦,似有隐瞒:“没有。”
雏焘则见怪不怪:“戚寐成为人皇,不惜背刺妻子戚乐扇和她背后的剑宗势力投靠我们,成为你我手上控制人界的棋子。他被刺杀,我们母子也脱不了干系,到底也该负些责任。戚束月和戚光盈年少丧父丧母,可怜得很,盼望我离开兕方城这段日子,娘不要为了我的伤就迁怒到……”
圣太后怒道:“我看你是昏头了!你那好徒弟寡廉鲜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追云熹拉拉扯扯,把你置于一旁,你还……”
话到一半,她懒得再多说。
雏焘没反驳,低头看着躺在床榻最里的怒春侯剑,金属反光,映出他略显憔悴支离的脸庞。
这令雏焘呆愣半晌,难以置信自己竟有如此憔悴的一日,他努力强打起精神,又道:“终归是我不够强,能把伏龙离蛇吞下去收为己用是追云熹的本事。我若是戚光盈,也会选择更强大的他作为倚仗。但这辈子,我只会输给他这一次,一定。”
他手上的雪花纹银手链铃铛已被摘下,和怒春侯剑搁置在一起,表面泛光如寒芒。
这条手链乃武尊极玄用身体炼化出来的精矿打造,灵气充沛乃炼制先天法宝的绝佳质材。是当年武尊为了庆贺长子二百岁就成为海族剑圣这一壮举,特地命人从气蒸山带来的贺礼。
这也是千百年来唯一的礼物。追云熹出生后,雏焘再也没能从父亲那里获得半分喜爱。
只有最强大的血脉才配让极玄侧目骄傲,否则就形同虚设,等于没有。
方才语气过激,圣太后轻咳一声柔声安慰了几句,让雏焘别再多想,专心养伤要紧。
侍女轻灵灵的声音打断这对母子的思绪——
“殿下,光盈皇子方才来探望您,得知圣太后娘娘在此,他不便打扰,只吩咐我将这些礼品带给您。”
圣太后恼火,刚要开口让人把这堆东西统统扫出去。
雏焘回过神制止她,心里埋下的热切和希望又被点燃:“他还说了什么?”
“皇子说昨日对老师多番冒犯,自知罪孽极深,不敢奢求老师饶恕。若您气愤难解,他愿受任何惩戒,哪怕逐他出门,亦甘愿接受。若老师怜悯不愿责罚,他也会自行到太庙长跪十晚,抄写礼纪百遍,直到皇后娘娘的千秋节为止。一切一切,只盼老师能复旧如初,这些薄礼虽轻,但心意至重,希望您能收下。”
“他人呢?”
“光盈皇子离开万福永寿宫,说要前往奉明琉璃寺埋剑为友,还请您不要牵挂。”
……
放下礼品离开万福永寿宫,戚光盈怀捧三把剑,向奉明琉璃寺的雪净大师告知爱徒苏绝问已故的消息。
雪净大师哀默许久,叹道:“福祸也,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看来没人能真逃过命运。”
戚光盈静静听着,等雪净大师双手合十为苏绝问、拂雀、崔曜等人超度完毕,他才选择在奉明琉璃寺外的一处花园,将决绝、薄柿、九耀给埋土葬下。
三把剑湮灭于尘。
有那么一刹,戚光盈想把怒春侯也拿出来,陪同三剑一起葬于奉明琉璃寺。
他下意识用手去碰腰间存剑的位置,这里空空如也。
差点忘记,那把剑还在万福永寿宫里,想必正在老师手上。
戚光盈渐渐冷静,怒春侯承载了他太多过往,少年时期片刻不离身。他是无法彻底与往昔告别的,真有怒春侯葬于此处的一日,也不是今天。
葬剑结束,戚光盈问旁边的雪净大师:“大师能否为我引荐湮门寺的龙德太后娘娘,我有要事想和她说。”
龙德太后早已出家,闲杂俗世一概不理,她未必肯见你。”
“只需告诉她是戚光盈求见即可。”
雪净大师思索片刻,想戚光盈终究是人皇戚家的皇子:“请随我来。”
虽圣太后严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湮门寺所在,但龙德太后自从逃回湮门寺,又于昨日一人默默回来后,就主动封死了湮门寺阵法,圣太后也没过多询问。
奉明琉璃寺其余人心照不宣,怀疑这跟万福永寿宫突然损毁脱不了干系。
但这是太后们与皇家的私事,出家僧侣不该置喙,大家也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雪净大师领着戚光盈前往正华殿,这次湮门寺的入口变成六座犬神圣使的“血圣使”的雕像。
大师叩响血圣使眉心悬挂的狗头图纹额饰,里面传来玉胧熹心如死灰般的淡漠声音:“何人?”
“龙德太后,有人请见您。”
“不见。一概不理。”
眼见这处阵法即将关闭,戚光盈说道:“娘娘,是我,戚光盈。”
阵法已经关上,但听见戚光盈的声音,玉胧熹沉吟片刻,才将阵法重新打开:“进来吧。”
跃入彩色旋涡的阵眼中,等戚光盈再次落地,湮门寺仍是奉明琉璃寺的构局,但细节和气候却改变许多。
漫天飞雪如花,奉明琉璃寺内原先种的全是秋芙蓉花,在湮门寺里竟然变成了清一色冰霜素白的梨与杏。
梨花、杏花、白雪全部散在湮门寺漆黑乌木的砖瓦上。
玉胧熹穿了一身白衣僧服,外面披着黄色狗头套袍,脖子上挂一串很长的黑白双色念珠,一半白色羊脂玉,另一半黑色莲花子。
蓝如碧波的长发让她多出一分透明虚弱的美丽,正款款朝戚光盈走来。
“龙德太后娘娘。”戚光盈不忘礼节,向她半跪行礼。
玉胧熹赶紧把他拉起来,神态颇有几分焦急:“光盈,你怎么没跟云一起离开这里。难道……云还没逃出去吗?”
戚光盈瞧出她担心追云熹的下落,连忙解释:“北摄政王前往雷鸣海的方向了。您别担忧,他很好。因我是戚家的皇子,没有不禀报人皇就擅自离开兕方城的规矩,才没跟他一起走。”
“那就好。”玉胧熹喜极而泣。
湮门寺的常年寒雪,是圣太后故意设下的折磨和惩戒。玉胧熹过了九百年这样严寒刺骨的生活,早已变成习惯。
单薄僧袍裹着消瘦的人形,她抬手拂去眼底晶莹的鲛珠泪水,袖口往下坠落。
戚光盈发现她右手臂上有一道泛着金色剑气的伤痕,和追云熹小腹被剖开的那剑一模一样,都是雏焘的手笔。
不过玉胧熹身上这道剑痕,起码有几百年的岁月。
玉胧熹默默挽了一下衣袖,遮住剑痕又问道:“你来找我,只是为告知云的下落吗。”
“还有一件事。”戚光盈认真回道:“北摄政王与我相识那几天,扮过犬神教的大圣模样,您那柄六层宝塔法杖也暂时放在我的别院畅园。法杖不是凡人能碰的神物,我不敢藏私,希望娘娘能将法杖带回身边。湮门寺修行,也可防宵小来犯。”
“原来是为这个。”
玉胧熹颔首,拇指掐住无名指和中指,连在一起,形成一个犬神教特有的狗头手势。
她红唇轻启,金光如无数只萤火虫纷纷向她手中涌来,形成一柄法杖的形状。
玉胧熹握住杖柄的位置,虚幻光点组成的法杖,在她五指握紧的同时也变为实体,被重新召唤回来。
法杖金环,碰撞作响。
玉胧熹摸着柄上追云熹残留的淡淡气息,下定决心朝戚光盈道:“光盈,把手给我。”
戚光盈不明所以,但依照她的意思,将手伸过去。
玉胧熹温和一笑,法杖在她手中再次破碎成金色喷点模样。
轻念咒语,沉重法杖不断变形,犹如金匠把黄金浇融,逐渐锻成一枚精秀无比的黄金手环。
她将手环“啪嗒”一声扣在戚光盈的手腕上。
眼见戚光盈惊讶表情,玉胧熹向他解释道:“这柄法杖是我修行九百年的证明,但如你所见,我久居此地,由犬神教众僧保护,不需要这件法宝护持。我知你一定会再见到追云熹,希望你把这件法宝转交给他,母子相隔千万里,请让它替我陪伴和守护孩子吧。”
“我一定谨记在心。”
“这是留给你的,光盈。”玉胧熹又解下腰间的水晶无尘面递过去,“我这一生饱尝爱恋苦楚,深知人海两族相爱是多困难的事。但见到你脖子那枚血色鲛珠,也清楚追云熹对你的爱意有多深。至于这一半无尘面,本就是武尊赠予儿子的东西,暂存在我这里罢了。若你有难,这两样东西或许也能帮你一把,如果能替他保护你,也算我与武尊极玄的一份心意,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