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摄政王”是很陌生的四个字。
追云熹一时间还以为戚光盈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眼睛里尽是不解。
很快他就平和下来,戚光盈朝他点点头,嘴唇翕动说出几个字。
追云熹读出他的唇语:无论如何,我都陪你。
心间一暖,可惜此地也不容追云熹继续回味。
一把金绿色长剑突然被放在戚光盈面前。剑身金箔贴花,柄上有孔雀绿宝石四颗,晶莹剔透,映照万福永寿宫壁画上神佛的面孔。
又是熟悉的故人遗物,此乃苏绝问的“夏剑”决绝。
戚光盈脸色微变,他还以为这把剑已随苏绝问一起葬身于贪欲首口中,没想到还能再见。
耳边响起雏焘的话语:“我昨日已命人将拂雀葬至帝暝山,追赠他为金紫绶辅国大将军,陪葬先人皇戚寐的陵墓附近。”
思索一会儿,戚光盈选择先把薄柿剑收在腰间,把决绝剑默默捡起来。
雏焘走到戚光盈身旁,腕间铃铛清声一振,也化出一把剑形。
比起魔剑像蛇鳞,又似蝎针的恐怖造型,雏焘的剑则繁花开满,剑身是鲜艳赤诚的色彩。
雏焘大梦初醒,再不似刚才暴怒发疯的模样,终于恢复理智,道:“苏绝问之死我难辞其咎,只能以后尽力弥补,先把决绝剑还你。至于怒春侯——小满,只要你把怒春侯拿回去,今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一直在帮追云熹这件事我既往不咎,也可以放他走,你明白我心里最在乎的就是……”
戚光盈听着,但始终不答。
追云熹却把魔剑缓缓举起,剑身的狰狞骨骼在他左脸落下一层森然幽暗的影子,那枚银白如镜的瞳孔死死凝视着对面雏焘的脸,写满了恨意与愤怒。
他漠然开口,把雏焘的话打断:“你以为我出来是让你审判我的死活?”
“我答应过你母亲不杀你。”
“可我偏要杀你。”
“我怎么不知你还有这种本事,三天前还被我追得到处乱窜,今日就胆大包天了。”雏焘一点都不怕,手指摩挲着腕上铃铛,心不在焉道,“我明白了,你定是看出来我的软肋所在。”
追云熹凝眉,问道:“什么?”
“雷鸣海皇位比你的命更吸引我,杀了你我会被玉胧熹怨恨,被极玄怪罪的。当然,这些都算小事。”
雏焘身形轻然一旋,飘至追云熹身侧,狐狸眼不屑地瞥过来,在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可怜了,来到人间连衣服都不会穿。你是靠这些装傻卖怜的手段来讨小满喜欢吗?那你确实赢了,他就吃这一套。我也偏偏什么都不怕,就怕他的眼泪。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佩服至极。”
下一刻,他紫色的虹膜里映出追云熹杀气腾腾的表情。
追云熹喝道:“滚!”
说罢,又朝雏焘颅顶位置狠狠劈去一剑。
魔剑发出凄厉长啸,但缺乏真气加持,上限再强也释放不出全部威力。
雏焘翻身一跃,躲开这一击。
剩余剑气擦着玉胧熹的蓝发而去,不仅将她身后武尊极玄雕像的四只右手全部砍掉,连同雕像背后的《镇压四象大妖》壁画也毁于一旦。
画上描绘的最强虚诞之王“心葵梦母”抽象的身姿于刹那间,就湮灭无形。
玉胧熹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制止:“别打——”
戚光盈赶紧上前,红莲花气盾怒然绽放,把玉胧熹牢牢笼罩在气盾中,以免她被误伤。
“我要真滚了,你以为你还找得到我吗。”见玉胧熹无碍,雏焘与戚光盈对视一眼,随后飘然离去。
他故意放慢身法,脚尖点踏在壁画上,如一只蹦跳的鸟儿在树枝间戏耍,最后停在万福永寿宫最中央的壁画处,伸臂挂于宏伟殿粱上,俯视这座大殿内的其余人。
追云熹真气没有恢复,雏焘分明是故意激怒他在这万福永寿宫里动手。
那兄弟二人真打起来,以戚光盈区区凡人之躯根本挡不住,追云熹吃亏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见追云熹要追,戚光盈喊住他:“你打定主意真要和他斗下去吗?”
“我若真打,或许会死在他手里。”
追云熹眼底爆出无穷无尽的杀意,伏龙离蛇在他的身体内发出蛇鳞摩擦的声响。
一时间戚光盈都感觉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如一团浑浊不清的浓雾,犹如崔曜和贪欲首的共鸣。
——“但我若不和他打,雷鸣海与你,什么都不属于我!”
说罢,不由任何人再劝,追云熹当即追上雏焘。
一旦看清雏焘的行动轨迹,追云熹的魔剑就立马砍向他下一处落点。
魔剑大开大合,挥舞时似醉似疯,避无可避,直接把雏焘逼停在梁上,不准他下来。
大殿内响起雏焘的笑声,腕间银铃飒飒作响,他横眼望向急匆匆追过来的女帝和戚光盈:“玉胧熹,你看清楚了,现在是你儿子想要我的命了。”
追云熹以为他又要折磨玉胧熹,怒斥一句:“闭嘴——贱人!”
却不料玉胧熹从戚光盈的红莲气盾中闯出,跌跌撞撞跑到这兄弟二人之间,劝道:“云,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东西比你还重要,你要让我看着另一个儿子也死在面前吗。趁元焘还没被惊动,快走吧……”
母亲在仇人面前低三下四,追云熹难以置信道:“你究竟是怕元焘,还是在怕他!”
玉胧熹一怔,泪如雨下,仿佛被追云熹那一句话就卸掉全部力气。
雏焘作壁上观,冷冷不语,但他握着的怒春侯剑一层寒光闪过,已被真气附魔,说明他也不再是方才的玩笑态度了。
戚光盈拔出决绝剑,闪闪剑刃正对上雏焘的怒春侯,他道:“老师。”
雏焘侧目,道:“你也想和我打?”
“万福永寿宫乃太后与摄政王居所,你卸下摄政王职务,就不再是万福永寿宫的人了。不能在这里跟北摄政王动手,身为戚家子嗣,我无法眼见他在兕方城受辱。请别让我为难。”
“好大义凛然的借口。可你还喊我老师,分明也有帮我的理由。”
原先雏焘常在戚光盈面前笑,好像知道他笑起来很美,笑容各式各样,全都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戚光盈看,但现在他脸上的笑,算是戚光盈从未见过的雷霆大怒前兆。
追云熹魔剑所指的方向,那个银发人影猛然消失。
空气中兰花与鸢尾味道也变得血腥刺鼻。
雏焘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追云熹虽反应过来,可身体被封印一半变得迟钝无比,雏焘手中怒春侯剑仍有贪欲首未散去的浊气,也毫不留情刺向追云熹脖颈之处。
好在戚光盈对雏焘剑法是无比熟悉,早有预感他出招规律,用尽真气替追云熹拦下这致命一击。
就挡了一下,红莲气盾就顷刻消散,被雏焘暴怒之下的剑气击得粉碎。
内息紊乱,戚光盈闷哼一声,必须静下来调息片刻。
见戚光盈挡下那一剑,雏焘没再继续施力,而是对追云熹道:“你真打算躲在戚光盈身后,那我也无可奈何,但你不会这么没出息吧,来——”
被他言语激怒,追云熹虽怒极,但挂心戚光盈的安危,正犹豫不决。
戚光盈睁开眼睛,缓缓道,“云,尽情去大闹一场吧。”
追云熹惊讶他居然不再拦着自己了,喃喃道:“小满……”
“我答应过你,会帮你离开兕方城。”说完,戚光盈再次闭上眼,竭力调息,“一定。”
手中魔剑发出狂笑嗡鸣,如同上古大妖伏龙离蛇在气蒸山摇晃出的巨型天灾,在追云熹手中剧烈抖动起来。
追云熹点点头,没再过多言语,目光盯紧那个逐渐消失的白衣人影,紧跟上去。
很快,他察觉自己仿佛陷入迷宫之中,雏焘的身影似近似远,若隐若现,连怒春侯剑也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十六,其中有真有假,有虚有实,追云熹只能凭嗅觉勉强分辨到底哪一剑才是真。
眼前繁花开满,追云熹挡下这一剑。
谁知雏焘露出轻蔑一笑,身影再次消失,仿佛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把戏。
追云熹停下脚步,觉出对方有意戏弄,不再继续接招。
直至他终于捕到雏焘的气息,瞬间挥出一道惊天动地的剑法。
玄银即为阴阳之两极,黑色雷电迅速将银色闪光引至爆炸,犹如两条正在纠缠互喰的蛇,狂乱抽搐,将触碰到的一切都撕成粉碎状。
万福永寿宫纵然坚不可摧,也在他挥舞之下,破开一个巨大豁口。
“滚出来!”
话音刚落,追云熹就听到耳畔传来的细微闪雷声。
他所站之处,一道银光突然从上空划过。
犹如一枚恒星坠落,洁白如银镜的地面登时炸开,烟云暴涌而出,把万福永寿宫变成汹汹喷气的气蒸山模样——
这一击让整座宫殿猛烈摇晃,高墙上的壁画也四分五裂,那道最严重的龟裂纹路斩在天帝桓昙的壁画上,将天帝神躯从左肩劈到右腰,斜斜一分为二。
若非法术加持,万福永寿宫早就轰塌倒地,湮灭为废墟一座。
银发身影从滚滚烟尘之中出现。
雷声响过,万物寂静,他手上叮叮当当的铃声才显得尤为恐怖。
雏焘淡淡道:“如你所愿。”
空气传来浓烈血腥味,雏焘有十足把握,追云熹受了他这一击,哪怕不死也是重伤难愈。
他俩闹出的动静大到离谱,想瞒住万福永寿宫里的那帮女人们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雏焘听到各处阵法解除的声音,太后们惊怒交加的质问也在四面八方响起。
但此地烟雾缭绕,她们一时也搞不清什么状况。
追云熹半跪在地上,一手用魔剑撑住身体,一手捂着嘴在咳血,长得离谱的黑发如落于水中的浓墨,全部散开。
雷鸣太子的雪白面庞因呕血变得妖艳动人。眉间清冷霜色原本让人闻风丧胆,如今可能是被戚光盈的莲火全给融化了,雏焘竟也从他这张脸上瞧出令人堪怜的神情。
雏焘把怒春侯收回剑鞘,脑中忍不住想:昨夜的戚光盈一定也目睹了这番景象,恐怕要比我此刻见到的还绮丽百倍。
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大乱,或者说从阳度城回来,他每时每刻都因这件事痛苦无比,却一直在假装不在意,故作大度。
今日所见,雏焘也不能再当无事发生。
追云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戚光盈为“小满”,但戚光盈却半分不喜都没表露出来。
明明雏焘当着别人的面喊他小满,戚光盈总要一本正经制止,说老师应该在外人面前喊他光盈才对。
戚光盈失忆就应该把追云熹忘个干干净净,怎么又能撞在一起。对于其中细节,雏焘却连弄明白的心气都没有了,连眼前都一阵恍惚,想到戚光盈一直在喊追云熹为“北摄政王”。
什么北摄政王,他不是最讨厌摄政王吗——
雏焘分神了一会儿。
见他靠近,追云熹猛不丁地将魔剑召唤到手心中,朝他劈去残存的最后一丝重击。
魔剑挥舞出两道玄与银双色交织的雷鸣剑气。
雏焘心中一惊,知道这招非同凡响。此刻两人离得太近,剑气又太快,他只能以旋身躲开。
但这两道雷鸣之间相互吸引,就算能躲开一道,另一道也会重重击在身上。
嘴角一抹鲜血缓慢溢出,雏焘眉心紧锁,默默用白袖擦去。
正当两人焦灼,天界太后们率先挥扫干净了此地的烟雾,金丹照亮整座殿堂,显现出这里的一片狼藉。
惠武太后从人群中走出,定睛一看这二人,惊呼道:“北摄政王?!你什么时候来的兕方城!”
圣太后离开阵法,看到这一幕便知是雏焘的手笔。
鲛人嗅觉灵敏,她又闻到烟尘之中有许多令人不解的气味,但当她闻出雏焘正在流血时,其余事情全被她抛之脑后。
拨开人群,圣太后一眼就瞅见雏焘袖上血迹,心痛道:“小雏!你怎么会受伤?”
旁边另一人满脸是血,正恶狠狠紧盯着她,双目森冷犹如地狱爬出的鬼。
圣太后被瞧得心慌不已,也认出他的身份,怒气顿时压倒恐惧,吼道:“我当是哪条丧家野狗把我的御湖啃成那副鬼样子!追云熹你胆子也忒大了,我不找你,你倒先敢来万福永寿宫里大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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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七回上:腾龙落降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