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永寿宫静默约有一炷香左右的时间,这期间三人虽各有各的想法,表面又都按兵不动,只维系起这份诡异冷静。
“咳咳……咳……”戚束月突然眉头一皱,赶紧翻身避开躺在床上的戚光盈,将肺中积血半喷半咳出来。
血液喷洒在白玉地砖上,呈出一种大红若黑的阴冷颜色。
听着戚束月重伤发出的咳嗽声,雏焘将手中那把剑往角落一抛。
剑身轻悠悠地在空中半旋,等剑尖稳稳落地后,剑穗上铃铛“啪拉”一声碎裂,加注在上面的银色灵气尽数湮灭,银色光辉渐渐消融,利剑又重新变回那把装饰精美的螺钿琵琶。
走向那俩兄弟躺的床旁,雏焘望向戚光盈那张朝夕与共的脸。
奈何戚光盈眼神放空不与他对视,态度寡淡疏离,都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心中某处痛得厉害,雏焘将手不由自主地放在心口位置,有种失控前夕的慌张。
突然,雏焘似乎想到什么,不着痕迹说道:“偷听人皇与摄政王的谈论是大忌,以你往日的性情,你不会这么做的。”
榻上充斥着雏焘惯用的兰花香,本为一种绵长淡柔的清雅香氛,却熏得床上休息的人难以呼吸。
戚光盈将搭在额头上的手臂缓缓放下,道:“那我该怎么做?”
雏焘还未开口,戚束月率先一步作答:“你会回避,顺便告诉我们,你已经醒了。”
既已伪装戚光盈的模样,追云熹便不能再让情绪左右,防止露出破绽。
但他转头望向身边的戚束月,眼中愤怒很难做到没有一点痕迹。
四目相对,追云熹却陡然一惊:戚束月眸光冷淡,正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通,旋即神色骤变,只是这奇异表情很快又恢复如常。
戚束月意味深长地将眼神礼貌收回,半点戳破秘密的尴尬也没有,他平静无比,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漆黑古潭。
追云熹的心悬跳起来,有种隐秘而确实的猜想:他认出来了?就一眼怎么可能?
以追云熹此刻的处境,最好别顾忌除性命以外的事。他身处万福永寿宫,脸上但凡泄出一丝破绽,稍有不慎都是自投罗网。
这两个月来他身心俱疲,常常处在半梦半醒的幻觉里,却又不敢懈怠分毫。
有时他会觉得现实是梦,有时又觉得梦才是现实——他在梦里捧着戚光盈的脸,不知该喊浮蝶还是光盈,生怕念错了一次,他的现实瞬间切回噩梦。
对了……戚光盈在哪儿呢。
追云熹的心突然坠落深渊,仿若噗通一声,渐有神智错乱的征兆:我怎能忘记呢,戚光盈还在长时阁阵法里。
双手骨节骤然攥得泛白,前所未有的无力、慌张、茫然一时间接踵而至。
追云熹心如乱麻,冥冥之中想到:那他是不是还在等着我?
耳边犹然是雏焘斩钉截铁的残忍话语——“他根本不爱追云熹,他只是故意跟我对着干。”
最初真相揭露的那一刻,追云熹无力反驳,但等神智彻底清醒过来,想起戚光盈的真正处境,追云熹急怒交加,差点从床上硬撑起残破重损的躯壳站起来,心道:我怎可被雏焘的胡言蛊惑!既然戚光盈并非为雏焘办事,又曾向我坦白与雏焘的关系。我为何不去信那个为我拼命之人,反信雏焘的鬼话。
寡情薄恩之人,又懂什么?
追云熹怎会不知雏焘的第一个弟子是什么下场。
那时追云熹尚在襁褓,但作为后世之人,他每逢想起便一阵恶寒,心想:我倒希望雏焘真有点值钱的师徒情分,如果戚光盈真有三长两短,雏焘还能真心实意落几滴眼泪哭丧,我就怕他九百年过去了还在假惺惺的做戏,直叫人恶心——
追云熹再不谙人际,方才也听出了雏焘话里暴露的疑心猜忌。
本想探知女帝的下落后再行动,现在恐怕很难蒙混过去了。
趁他们出其不意,现在反手先给雏焘一剑,兴许还有点机会逃出去。
况且追云熹必须回奉明琉璃寺,鲛珠力量若有若无,他快感知不到戚光盈的存在了。
正迟疑着,戚束月却再次开口。
追云熹心中一紧,以为他要开口揭破。
却不想戚束月竟在帮他圆场,向雏焘解释道,“可一旦关乎自己,光盈无论用尽任何手段,都会弄个明白。他从小就这样,就算有人摁着他的头不许他看,他也会用鼻子和耳朵探听想要的东西。永不肯做个稀里糊涂的人。”
戚束月又看向雏焘,淡淡一笑,试图把雏焘的关注全引到自己身上,道:“这点像摄政王,也许是你教的吧。”
追云熹虽不解,但也收下这份善意,僵持身形渐渐放松,恢复方才如水般的安静。
雏焘细眉挑起,道:“但聪明人过得很苦。”
“有摄政王罩着他,聪明糊涂都是喜事。”
雏焘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戚光盈身上,戚光盈对他爱答不理,他也只是幽幽然叹气,伸手想去牵戚光盈的手寻求一丝安慰。
追云熹抬腕想闪躲,周旋之间,他腹部那道在阳度城被雏焘一剑剖开,无法愈合的伤口突然被触到,追云熹很轻微震了一下。
表情上他有在竭力忍住,仿佛一点异样都没露出来。
雏焘陷入了安静的沉寂,突然别开目光,回复戚束月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也在罩着你吗。”
他抬眼望向万福永寿宫用辰砂藏青勾勒描绘出来的古事壁画,仿佛眼见千万年后的某日自己的脸也会被描述在万福永寿宫的古老破灭壁画上,又因岁月风化,显露出残破可怖的面貌。
内心深处,雏焘讨厌这座殿宇。
戚束月察觉出隐隐不安,“什么?”
雏焘道:“你们兄弟的合伙算计伤透了我。当然,我在其中犯下的错,自己清楚。所以我找到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惩罚一个,又能稍稍弥补一个。”
“你想罚我,然后弥补光盈吗。”戚束月用指腹将嘴角流出的血碾碎,血液已经凝固,如一滩在素雪宣纸上,毛笔抹不净的朱砂残粒。
“我惩罚光盈,弥补你。”雏焘静静道,“我能让你如愿以偿。”
戚束月哑然失笑,问道:“我有什么愿?”
雏焘指出戚束月登基四年来的难处,道:“我离开兕方城才几个月,你父母作为人族帝后居然在兕方城内遇刺身亡,真是前所未见。圣子祸难余威甚广,各路诸侯王背后皆有天海势力扶持,你登基后过得很不安生,又非与我离心离德,真奇怪……我都想不出还有谁能帮你了。”
戚束月听出其中玄机,淡笑着周旋一句,“摄政王可以常住兕方城,我永远恭候您的大驾。”
雏焘叹道:“一戳就破的谎话听着好笑,以后别这样撒谎了。从今日起,人族大小事都不用再跟我禀报,就以你的旨意为圣听。”
追云熹和戚束月同时听出他话中蹊跷。
戚束月神色微顿,道:“这是摄政王对我的赏?”
雏焘隔着一帘纱帐,言语间态度坚定,不容置喙道:“十日之约结束,无论结果我都要离开兕方城。但我要带光盈一起回神文海,卸下人族摄政王的重任。”
“这事圣太后知道?”
“你才是人皇,我只需你批准即可。我答应过光盈,如果他不喜欢摄政王,那我可以不是。”
戚束月瞎掉的左眼原本枯如死水,此刻却震怒浮现。
戚束月冷笑道:“这也是个一戳就破的谎。摄政王若是在人界玩腻了,就谎称海族琐事诸多,那也是给我们兄弟体面。为何要用这假的不能再假的理由呢。”
“玉胧熹想让她仅剩的儿子活命,愿意写诏书让位给我,我成全她。”听不出雏焘言辞里有半分得了雷鸣海后的喜意,他凝声一句点醒戚束月,“我确实欠过她一条命,百年以来我一直想该怎么弥补她和戚家,如今可好一并还清。”
戚束月并未答复。
追云熹从不认为他和雏焘算是兄弟,此时却心有灵犀地听懂雏焘接下来想说什么,整个人霎时像一条受惊暴怒嘶鸣的蛇,就差用戚光盈的脸与雏焘怒目而视。
言谈间雏焘低头,对眼前”小徒弟”的暴怒视若无睹。
雏焘言辞郑重,说道:“这世间再无南摄政王,我不再插手人族的任何事。但我愿意昭告天下,继续护你们戚家的万代昌盛。至于光盈,他可以做你的磐州亲王,也可以继续做雷鸣王妃——不过改朝换代,已经是我的雷鸣海了。”
抱歉因为行程变动这半个月一直在忙忙碌碌到处奔波,都没法安定下来好好更新了,所以拖了一段时间
手机更文可能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虫,尽量捉了,等摸到电脑后会认真修改一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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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十三回上:此中半分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