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戚光盈虽不敢乱动,心中却也暗道不妙。
他想起自己从七岁起拜雏焘为师起,就从来不会对雏焘疾言厉色,
况且皇室本身的教养,纲常礼法的约束,都让戚光盈永远礼貌有加。他唯一宣泄的方式就是抽出怒春侯剑,“请”雏焘指教剑法。
刀光剑影交叠,他一边学习雏焘的招式技巧,一边又被更高阶的剑招所击败。
却越打越勇,越激越凶,不死不休。
师徒间的指点往往变成了斗法,最后戚光盈浑身伤口绽裂,气喘吁吁半跪地上,把怒春侯剑插在地面支撑,才没有倒下去。
当时雏焘问道:“我惹你生气了?”
戚光盈擦干净鼻尖的血,声音无怒无怨,道:“或许有吧,我现在不记得了。”
“是我的错,我一定会赔不是。”雏焘检查完戚光盈脸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又施法疗伤,说道,“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讲,只让我陪你打架。我要手下留情,你反倒打得更凶……这么好看的脸都破相了,你一点都不珍惜。”
“跟老师争吵显得很无礼,也不符规矩。但弟子向老师寻求指点,则是理所当然。”
雏焘不可置否道:“是吗。”
戚光盈道:“怒火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还不如趁此机会多学习几招剑法。这比几万句道歉或争吵有意义的多。”
“原来这是你对我发泄不满的方式。”良久,雏焘替他抹平最后一道伤口,夸赞道:“但你做的对。我亦享受你与我之间的较量,每次你都会比以前厉害十倍。天底下除我之外,谁也别想再有这么优秀的小徒弟了。”
戚光盈也一直秉持弟子对老师应有的敬重,哪怕心中积压不满,也是云淡风轻提一嘴就作罢。
如果雏焘看在师徒情分上听他的劝,那自然最好。如果雏焘坚持己见,戚光盈也懒得争辩,继续冷眼看摄政王在人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与戚家所有人一样心如明镜:雏焘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若世间有什么能制住这位摄政王,那定是强大到让他有所顾虑,不是靠他心血来潮赏赐的情面。
而当崔曜以“贪欲首入侵兕方城,会有谁能收拾烂摊子”要挟戚光盈,他脑海中蓦地清醒——雏焘。
想明白后他当机立断去破坏崔曜的万星石,也不阻止贪欲首想离开阵法的行动。
他要赌的不是这个。
龙德太后被俘,那追云熹行踪肯定也暴露了,既然逃不出雏焘的掌控之下,倒不如顺势而为,等雏焘来收拾残局。
让追云熹扮成他的模样,戚光盈就是要赌那副无尘面能不能蒙混过关。
他干脆藏起来,好让追云熹借他身份躲过一劫。
怒春侯剑为雏焘所赠,乃他们师徒间最有效的信物,戚光盈一直随身携带绝不会假手于人。
这事他并没告知追云熹,是怕追云熹心有芥蒂,不肯取用。
奈何他忘记把追云熹的性情也算在计划中。
从奉明琉璃寺的那段经历来看,戚光盈也该明白追云熹虽跟他一样性格偏内敛,但成长环境不同,这世上总有不善说谎的人。
戚光盈力竭气衰,此刻的心砰砰乱跳简直提到嗓口:自己能在雏焘面前毫无脾气,但对追云熹来说,向仇敌服软是他那般高傲之人无法忍受的。
听出追云熹语气不对,戚光盈攥紧手里的残剑,心道:雏焘并不好糊弄,此事一旦失败,我该如何呢……
雏焘听出追云熹的抗拒,眼神玩味起来,从头到脚把眼前人扫视一遍。
直至落在追云熹手上的怒春侯剑,雏焘瞳光一闪立刻起身,右手凝气猛地往追云熹脸上击去。
戚光盈心跳刹那间旋停了一刻,出声制止也来不及做到。
追云熹站在原地没有躲,因替戚光盈挡下的剧痛,他浑身血液沸腾。戚光盈这张皮囊在嘴唇充血时就红得夺目妖艳,只是追云熹表情淡漠,透出一种凄败之相。
雏焘掌风凶悍,如狂龙吐息,距离追云熹脸颊只有一寸的距离处,他的力道骤然收起,仿佛那股惊天动地的掌力全是幻觉。
“怎么不躲?”雏焘笑道,“你大业未成,难道不怕死吗。”
“我躲不过。”追云熹淡淡阐述道,“我没有什么大业,兄长有这份野心就足矣,我就不必了。”
“咦。”雏焘轻笑一声,感觉这件事格外有趣,道,“你说话真像我那可爱的小徒弟呢,他也有个野心勃勃的好兄长,但比起你哥哥我的本领,戚束月还差了点事。”
他虽这么说,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
怒春侯剑雏焘一眼就能认出,绝不会有假。
但戚光盈不该在此,而且单凭戚光盈的力量应该不可能让被万星石护体、贪欲首护持的崔曜也败下阵来。
雏焘还在试探,语气却仿佛胸有成竹,说道:“样貌是很像,但我又不是傻子。比起小徒弟,你说话更像我弟弟。父亲当年将气蒸山里的法宝一半给了我母亲,另一半给了雷鸣女帝,其中无尘面就被雷鸣女帝分走。我不知这法宝的具体底细,但素闻它的厉害可以仿照千人千面。扮成某人模样应该不算困难,我猜得对吗。”
戚光盈心里一沉,没料到雏焘如此熟知追云熹那件法宝的秘密。
身处危难当中,追云熹却神色无惧以人类体型仰视这位异母同父的兄长。
漆黑双眸的眼神明亮,追云熹反问道:“你的小徒弟说话是什么样。”
“他不会对我那么凶。”雏焘言语之间也总是温柔可亲,用手捏捏追云熹的脸,神情看不出喜怒,“他是知书达理,言出必行的小皇子。就算他父母失责,我也在尽心尽力栽培他,尊师重道这种人族礼节你不懂,他却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追云熹沉默很久。
雏焘以为他装不下去,眼中寒光微闪,正欲动手。
“所以你认为,我永远也不会生气。”追云熹一字一顿反问。
“他生气也不会冲我发火。”雏焘眼底厉色不再掩盖,真动了杀意,道:“况且他生气什么?”
“老师。”
追云熹不知是如何对着雏焘喊出这两字的,或许他是以戚光盈身份,讲出戚光盈被礼法和种族束缚,永远不会对雏焘讲的真心话。
追云熹道:“你把虚诞之王放进兕方城那一刻,有想过我也是个人吗。”
这句话本为戚光盈与苏绝问的言谈之一,追云熹记得异常清楚,此刻原封不动还给雏焘,他的语气与当时戚光盈也如出一辙。
旁听的戚光盈愣了很长时间,突然在心里笑了笑,仿佛一块巨石落地,身体轻松不少,他再也支撑不住晕厥过去,心道:做得好。
此言一出,雏焘的杀机弹指间无影无踪,他紧盯追云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话太像戚光盈口吻了。
雏焘半晌才道:“真是你么?”紧接着又道:“那追云熹呢。”
“走了。”
“你放他走的?”
“嗯。”追云熹不欲多谈,淡淡一句,“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追云熹本以为雏焘会大怒,毕竟设下天罗地网就为抓自己,说明他在雏焘眼中还算有些价值。
谁知雏焘居然摇摇头,根本都不向眼前的戚光盈发火。
雏焘望着阵法现在的模样:贪欲首的虚诞浊气消散,天空九曜也破碎得不成球体。唯有一种力量残存,是如朝霞般的金红色彩,大片祥云堆积成莲花形状,瑰丽之美令人永生难忘。
雏焘低声道:“这不是海族的力量,也不是万星石。很像你体内的那股红光,难道是你做的吗。”
此言一出追云熹颇为紧张,生怕雏焘要试他这个,但他也想不出其余说辞,只一言不发。
“小满——”雏焘将他紧紧揽于怀里。并没有用略带轻佻的“小徒弟”去喊他,是用追云熹从未听过的,戚光盈的小名。
雏焘把全身真气往怀里人灌输,发疯一样尝试弥补,为追云熹治愈伤口。
他的语气仍然温柔,却不像先前那么假,只辩解道:“别生气,我不是要把贪欲首放进兕方城里。你看,我来了,我怎会不管不顾。你分明知道我是怕你的。我和你讲过若你离我而去,我会很痛苦。”
鲛人体型较高,雏焘弯腰来抱着追云熹,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幽若兰花的气息涌入鼻腔,追云熹闻到却觉肢体僵硬,头痛欲裂。
九百余年里追云熹和雏焘见面很少。在阳度城之事发生以前,追云熹也只记得七百年前自己受邀来兕方城,与雏焘有过一面之缘。
他当时望着这个一生劲敌的兄长,看雏焘怀揣整个海族引以为傲的美貌和力量,怡然自得弹起琵琶。鲛人动听的嗓音哼起《缱绻花鸟》的婉转曲调,紫晶眼睛淡淡扫视宴会诸人。
追云熹环顾四周,发现除他以外其余人都在起身向雏焘行礼问安。
雏焘执起一枝插在瓶中的紫藤花深深一嗅,妖娆面孔与他们的父亲极玄如出一辙。
他望着追云熹,不卑不亢唱道:“疏狂椒红子,妩媚露华帘……呵,多美的花啊。”
现在那份睥睨天下的姿态所剩无几,雏焘在戚光盈面前柔得像一滩洒在桌上的温酒。
追云熹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去看,之前那个杀机四溢的雏焘他都能应付得了,而今温柔如水的雏焘,他不仅无法招架还汗毛倒立,心中杂念、妒欲、愤懑接踵而至,更令他无所适从。
“冷。”雏焘开口道,“小满……我好冷。”
“他想要戚光盈身上的红光。”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也许雏焘灌输进来的真气大多被伏龙离蛇吸收,那条蛇此时又清醒过来,在追云熹心中开口道:“让他暖和,别激怒他,别让他怀疑。”
追云熹第一次庆幸与伏龙离蛇的共生,像是找到救命稻草,“我做不到。”
伏龙离蛇没有答话,但偷偷游到追云熹的胸腔之处,紧接着一股红光在追云熹心脏附近浮现,与戚光盈所使的那份力量一样,却薄弱许多。
好在追云熹身受重伤,这虚弱也有了正当理由。
但伏龙离蛇为虚诞之王,其力量根源与贪欲首是同一种阴暗邪气,怎么会有这种纯粹圣光?
追云熹惊疑道:“你怎会有这种力量?”
“我挑戚光盈做我新肉身的父亲并非心血来潮。不过现在没意义了,咱俩先自求多福要紧。”
伏龙离蛇之后再没出声,重新沉寂下去。
先前还有猜忌,但受到这股红光照耀后,雏焘确信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小徒弟。
他说道:“凡间有时真的好冷。如果我的小满不愿意理我了,我是不是会有一天冻死在这里呢。”
追云熹心中升起一团无名怒火,想到:哪怕气蒸山被万米烟云所隔,被万丈天雷所阻,你也能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如今这九重天和四方海再没有一处能拦得住你,你究竟在这装什么?
九百年里追云熹都习惯一人独处,当然不懂雏焘是在跟戚光盈撒娇。但为避免雏焘怀疑,也任凭他去,反正一概不理。
许久之后,雏焘才肯放手,又坚定道:“跟我回万福永寿宫。”
得到喘息机会,追云熹立刻挣脱,道:“我要为拂雀收尸,你先走,别管我。”
追云熹本意是想支开雏焘,好赶紧去给戚光盈疗伤,拖得越久,戚光盈的伤势只怕越严重。
他想等戚光盈醒后,再一同将拂雀的尸身带离此处,寻个风水宝地埋葬。至于到万福永寿宫寻找女帝的事,追云熹并不打算拖累戚光盈,想另找办法,眼下先摆脱了雏焘再说。
他朝拂雀尸身的位置走去,雏焘并未阻拦但也没有离开。
追云熹心下微恼,正想找借口让他赶紧走,却听身后异响传来,可哪怕耳朵反应快,身体却无与雏焘反抗的可能。
雏焘手刀一劈,直接将人斩晕,然后把晕倒的追云熹和拂雀一同抱起。
望向地上的碎成两半的万星石,雏焘眸中紫光一闪,万星石碎片凌空悬起,飞入他袖口之中。
贪欲首的身体还倒在阵法之内,散发出腥恶刺鼻的气息。
雏焘腰间的法宝“避厄瓶”瓶塞开启,把贪欲首的身体化为一团黑雾,全部吸入到这巴掌大的瓶身当中,又严丝合缝地牢牢盖好。
所有事情都收拾妥当,雏焘拂开头顶的阵法结界,将追云熹带往万福永寿宫内。
阵法自雏焘离开后便渐次轰塌。
戚光盈在其中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沉重到无法前行。他梦到很多,但又弹指一瞬全化作飞烟,半点也不记得了。
直到他感觉有人正在为他疗伤,才艰难地撑起力气,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影之长时阁,是奉明琉璃寺。
模糊之中看清那张稚嫩又熟悉的脸,戚光盈微微一笑有些意外,仿若又回到了小时候,喃喃道:“束月哥哥。”
之后又不省人事。
少年为戚光盈疗伤的手稍稍一停,白玉狗头的吊坠映着他皎月般可爱洁净的脸。
手指轻轻点在下巴上,少年思索许久,把这个名字重新喊了一遍:“束月哥哥?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