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盈掉在春门的一所偏僻位置。
摔得有些狼狈,好在没什么大碍,活动一下筋骨,就开始打量这是哪里。
他正身处影之长时阁阵中。
此处亭台虚化,一切都是临水而建,被四道不同的廊桥分割。
春红粉、夏藤绿、秋薄枫、冬素雪,这小小一方天地,居然将四季之景色花卉都囊入其中,楼阁里帘幔飞舞,游丝暗动,耳畔能听到佳人们醉舞时演奏的乐器声,却又寻不到半点人的踪迹。
戚光盈做什么事都很小心,也练出一份超于常人的敏锐。他隐隐预感到此行看似平常,但或许不会太顺利,甚至也盘算过兕方城现在还有谁能替雏焘办这件棘手差事。
任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料到来的竟是昔年故交——“长时阁三剑”,可他们都不该再出现兕方城才对。
长时阁三剑之中:苏绝问最初为街头流浪的乞丐、拂雀乃神文海蓬岛公主豢养的云华子、崔曜则是地域名门的大少爷。
他们三人本没有共通之处,却都生来背负一种诡异强大,似邪似怨的纯粹真气。
戚家内阁通过某种特殊方式,千挑百选才集齐他们三个。
明面上他们是男扮女样,浓妆艳抹供王孙贵族们赏乐的剑伎,实则真正用途是作为阵眼看守兕方城,平日在首都寸步不离,以防有反心的军阀和诸侯王对人皇不利。
四剑守在兕方城四角,除了戚光盈所守的金御台外,其余地方皆为煞气冲天的死门,阴阳颠倒,昼夜交错,即无路可退,也无门可出。一旦外敌进攻兕方城,此阵便是第一道屏障。
奈何四人之中剑术和术法最强的崔曜处事极端,就像不定性引爆的火药。而自他死后,四剑缺一,整个阵法全盘作废,不攻自破。
内阁苦心经营这么久,还未派上什么用场便一败涂地。
崔曜死后才一年,人皇与皇后也相继遇刺身亡,太子戚束月继位,戚光盈被贬黜到阳度城,随后变成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三剑本为戚家内阁的心腹,并不听万福永寿宫差遣。这让戚光盈浑身冰冷,想到: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为雏焘做事了?
戚光盈既为长时阁四剑之首,此阵每一条通道、殿阁、楼宇的位置,早就背到滚瓜烂熟。他并不着急先与追云熹会和,打算先将这阵中布局摸透再说。
他闭息凝神,试探这阵中有什么异样。结果居然真从被堵死的“死路”中,找到了一丝薄弱的活人气息。
戚光盈心头一颤,道:难不成他们真抓到了雷鸣女帝不成?
他被指引来到一处被红纱笼盖的殿阁,眉头猛地一跳,伸手一把将红纱掀开。
红纱处空空如也。
方才明明感知这里有猎物入阵的震动,怎会不见了,还是说位置不对?
不远处传来人语交谈声音,戚光盈屏住呼吸,藏起脚步缓缓靠近过去。
穿过这条开满桃花的回廊,走入另一处阵眼,映入目中是一座大约三层高的庙塔。庙宇被红漆涂满,挂着各样表情的白银镶玉狗头铃铛。
戚光盈心道这里必是苏绝问的阵眼,可他又闻到一股奇异温暖的香味,让人头脑豁然开朗,心旷神怡。
但苏绝问不可能用香。
此处季节炎夏,晚风吹得庙宇铃铛发出清脆碰撞的碎声,红漆庙宇里红帘缱绻蔓延,四周摆放的铜制礼器被擦得光洁如新。
戚光盈只停在可以听清里面人说话的位置。
忽然听一个温润男声道:“难道当人就如此可怜么。”
戚光盈眉头紧锁,认出这声音的确是长时阁四剑之一的“夏剑”苏绝问,但他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只听另一个声音又道:“你怎么又在怨天恨地,能活一天就是一天的福,看开点吧苏绝问。”
这个声音让戚光盈心头一跳,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只是还不能完全认定。
苏绝问道:“我在犬神教待的这三年,时不时在想——我上辈子就当真是那种大恶之人么?”
“那你去多做点善事好了,或许能替你还点前世欠的债。”
苏绝问道:“拂雀这三年做的善事也够多了,结果还是死劫应验,他果然成了一副‘虽死但命悬一线’的鬼样。那我呢?也一定会变成‘虽生却生如草木’的活死人么。”
“做人确实麻烦,转世投胎还摆脱不掉上辈子欠下的,终生都被死劫纠缠。”另一个声音又道:“你是十世嗜赌;拂雀是十世好斗;我是十世溺色,贪嗔痴三毒俱全。也正是那十世沉沦出来的恶形成了怨气,才令我们今生拥有这么强的灵力。所谓有失必有得,讲的真好。”
苏绝问又道:“你身佩万星石,能看透世事前尘,我们三人的死劫也是通过你的能力占卜出来的,不然我与拂雀会一直蒙在鼓里。可你生前在得知死劫将至的时候,就没试着找找破解的办法么?”
若先前戚光盈只是猜疑,那么等万星石三个字出现时,他有种坠入深渊般的沉重,想窥视里面的情况,但也深知苏绝问的厉害,打草惊蛇对自己没有好处。
而且……如果这另一个声音当真是戚光盈心里猜的那人,事态就没那么简单了。
戚光盈放稳呼吸,尽量在被他们发现之前,多探听一些秘密。
“我的办法就是摄政王。戚家现在这群伪皇,连自身的力量都把握不住,还能有什么用?”另一个声音语气淡淡,口齿之间自有种名门望族的优雅腔调,道:“人生如四季,你我也注定受不同的死劫。你为夏剑,虽生,但生如枯槁;拂雀为秋剑,即死,却命悬一线;我为冬剑,注定是万物寂灭,魂飞魄散。内阁以四时给我们命名的恶意,不细品还真是品不出来。”
此言一出,戚光盈差点窒息,惊怒交加,手指摁得指腹泛白。
戚光盈心头怒道:果真是崔曜?他怎会没死,明明是自己亲手……
苏绝问轻轻叹气,身上的犬神教金丝长袍光彩滟滟,淌着如松绿石一样的青色气流,像人体内经脉气血潺潺淌动的走向。
他用手揪住黄金长袍,道:“现在我脱下这身金袍就会变成残废。嗅觉和味觉早就没有了,身体触觉也渐渐失控,只是勉强能动。如果不是师父的犬神咒法续命,我早成木头一样的人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眼不能观、舌不能尝、身不能感,那种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犬神教也帮不了你什么了。不如换个更有能耐的。只要你这枚棋子有用,他们就不会放任你去死。”崔曜道:“我好不容易有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莫说是雷鸣女帝了,就算是雷鸣太子真要来,你也必须得和我一条心,拼上全力替摄政王捉回来。”
崔曜话语淡漠,但若人看到他的脸,就会发现他每时每刻都是一副桃花笑脸。
他眉心那颗宝石也发出一股浓馥的琥珀香味,不仅让人看到他的脸就心生喜爱,闻到这股香味更是身心舒畅。
苏绝问沉默好一会儿,突然咦了声,又道:“殿下就没有死劫缠身,可他也和我们一样成为以怨气为真元的长时阁阵眼。我以为是戚家血脉能镇住死劫,但你刚才又提到戚家伪皇,这是怎么回事。”
崔曜冷笑道:“圣子力量来自于天柱丹桓,是万星石都不敢触碰的禁秘。虽然先帝戚寐不是圣子出身,但戚束月和戚光盈都要被一种奇妙力量庇护,我是好奇的要死,但实在不敢去赌。直到戚束月亲自来求我,求我帮他看看前世真身所在的位置,假如我愿意帮他这个忙,他什么都肯陪我做。”
戚光盈脑海顿时一片混乱,心道:四年前崔曜在夜宴结束后,对戚束月险些犯下大不敬的罪过,兄长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内阁求情,外加我以为是崔曜醉酒乱性替他担保一次,否则戚束月当夜必让崔曜尸首分离。
崔曜是不是在诓苏绝问的?
戚束月心高气傲,两人又仇深似海,怎么可能去求崔曜替他办事。
此话一出,果然苏绝问也不信:“哦?这可真是无人知道的新鲜事。但从你之后那些行为来看,陛下没履行承诺吧。”
“你附耳过来。”
“这阵法并无外人啊。”苏绝问抱怨几句,但还是俯下耳朵,“别吓唬我。”
崔曜压低声音,道:“隔墙有耳。是真秘密就没有大声说出来的。”
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戚光盈略有些急躁,但这个位置什么都听不到,只能试着屏气凝神,冒着风险悄悄前行。
崔曜耳语道:“戚束月难得求我一次,就是赌上我这条命,我也得为他试一试。我赔上半条命,发现他确实和历代人皇之间关系紧密,但真正力量还遗落在南华省的某处山谷之中,如果拿不回来,他会一直保持这种灵魂□□分离的状态,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也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皇’。戚束月开始还静静听着,当我揭穿他的灵魂也被分走,但我愿意为他取回那剩下一半,让他去当真真正正的人皇时,他居然变脸变色,差点真把我杀了。我在金府昏了一夜,幸被万星石保住心脉。醒来后,我因羞怒控制不住心魔,再加上死劫应验,才做出了杀人泄愤的蠢事,脑子是不清醒。直到死后才想明白,我是知道太多了,戚束月怎么可能不杀我灭口。”
俩人声音压低,直至过了三句话左右的言谈功夫,苏绝问惊呼一声,问道:“你……你还知道什么?”
崔曜轻声道:“等我们替摄政王办完事,我想拿这个秘密来邀功,指不定摄政王会好好赏我一番,认清我是能给他办不少事。”
苏绝问劝道,“摄政王非我族类。你我何必非要出卖殿下他们呢,咱们到底是人。”
“做人真可怜。”崔曜哼了一声,“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
“行了,出家几年你也没改了别别扭扭的囫囵性格。我还有件事我要问你。”崔曜问道:“听说先帝死时你也在金御台,可瞧见究竟是什么害死了先帝?”
苏绝问沉吟许久,跟崔曜坦白:“正逢那段时间摄政王回了神文海,兕方城内就被一种奇妙幻象所笼罩,内阁察觉这份力量诡异,怕君主们有危险,便命令我俩每天守在金御台。尽管我和拂雀轮流执勤,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先帝还是被一种邪祟之物入侵,倒在床上幻觉不断,人也消瘦得很快,好像有东西寄生在他体内,吃光了他的精气神,一夜之间就活活折磨致死。”
“幻觉?”崔曜喃喃道,“天族太后们最擅长这些术法,连她们也没办法?”
“圣太后不许任何人靠近先帝,天族太后们也被拒之门外。”苏绝问摇摇头:“戚束月登基后没有怪罪我失职,但指名要我和拂雀一起去南华省。我知这一趟凶多吉少,所以自请出家谢罪,拜了雪净大师做弟子。圣太后得知此事,又命令我去湮门寺看管龙德女帝。我并不愿意搅合两海的那些事,但现在看到拂雀的下场,难免庆幸当初选的没错了,你不知道拂雀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还能算是个活人么?”
崔曜只道:“南华省?有意思,果然在我指明他真身在南华省后,戚束月就迫不及待派拂雀和你去为他卖命了。你拒得好,不然拂雀的下场也是你的下场。”
还没说完,崔曜额顶宝石骤然间光彩四溢,他心头一骇,抬头望去:“谁?!”
猛地一声短剑出鞘的激鸣,然后七八道强猛剑意朝着他俩袭来。
殿阁之中的红帘柔韧无形,被风吹得变幻莫测,却也败在这几招急速干练的剑锋之下,切口就像被天裁地剪过一样,平行而整齐。
苏绝问大惊,连忙拔出腰间那翠光闪闪的长剑。
虽五识渐丧,可苏绝问身法仍然凌厉,远超常人,不料这人的速度竟比他更快。
一道黑影犹如梁间冲燕,向苏绝问急袭而去,但并未将他重创,来人身形骤旋,绕到苏绝问背后,抬手一掌就将苏绝问拔出一半的剑硬生生打回鞘中。
“来者何人。”苏绝问生怕一旦回头就被对方杀招直接划喉,保持现状才是最识时务的做法。
“我。”戚光盈只说了一个字。
苏绝问脸上顿时惊疑,却也不敢答话,也明白戚光盈没有要伤他的意思,只想让他收剑观战。
于是苏绝问小心翼翼道:“殿下,崔曜他……”
戚光盈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盯着悬于庙顶之上的那张脸。
崔曜身体丑陋,黝黑粗壮得不成人形,肌肤下的经脉不停地浮动,好似埋在肉身下的小蛇正在孵化破壳,有种似人非人的怪诞,尤其是脖子分界之处颜色分明,白与黑交融一团。
崔曜长得白净雅致,但这副身体十足十的刚劲恐怖,滑稽之余也让人心畏胆寒。
戚光盈抬起头,脸上那副福娃面具笑得有多喜庆,他的话语就有多冰冷,问道:“你怎么还没死?”
“当然是托殿下你的光。”崔曜也不紧张,以鲛人下潜般的动作悬于梁上。
他还在跟新□□融合,垂下的右手从花瓶中笨拙折下一枝海棠,献媚般向戚光盈奉上,道:“看在殿下你的面子上,摄政王才肯收我这只狗替他办事。”
“你也配当他的狗了。看来他确实急了,这么荤素不忌。”戚光盈冷冷望着那朵花,不去问他俩方才窃窃私语的隐秘话题,而是斩钉截铁先办眼前正事道,“雷鸣女帝呢?在哪儿?”
“噢,摄政王派你来验收成果么,那我做的不错,他肯定会夸咱们的。”崔曜不急不慢道,“不过我的怒春侯大人这笑脸面具下杀气腾腾的样子,到底哪一种才是真呢。”
戚光盈黑袖之间雪光一拂,把崔曜那张极致的脸瞬间划成两半。
剑锋怼在崔曜额间的万星宝石上,发出“噌”得一声脆响,戚光盈道:“要你命就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