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赶路,他终于来到那座描述着母亲戚乐扇生前种种事迹的铭碑前。
据说墓志铭是戚束月亲笔所写,言辞优美,极尽褒赞,从出身到事迹,再到身后评价,没有一处能挑得了错。
从戚光盈父亲那一代起,他们这一家的人皇当得并不名正言顺。
最主要原因在于他的父皇戚寐,并非正儿八经的“圣子”,甚至出身是否戚家也曾被诟病。
戚寐并非宫廷长大,他出身民间,一直声称他是圣子祸难前最后一位人皇戚奉言与宠妃郁离在民间相爱时所生的独子。
其实他唯二能与宠妃郁离扯上关系的,就是他出生的村落曾是郁离未进宫前的故乡;以及宠妃那据说能让人皇不惜为她摒弃天下所有佳丽,只倾心一人的惊世美貌。
人皇戚家号称是万代一魂。所有背负真龙王气的人皇,本质都是同一个灵魂的转世。天海皇后所生的圣子也不是什么孩童,而是供人皇死后让他灵魂投胎的新皮囊。
“人皇不死,圣子不醒”。
上任人皇没有逝世前,圣子会保持刚出生婴儿的姿态长眠,直到人皇彻底咽气,圣子在万福永寿宫内发出第一声啼鸣,则宣告人皇成功转世,继续庇护人族万世长隆。
三十年前的圣子祸难,就是人皇驾崩后圣子非但没有苏醒,反倒枯萎干瘪,最后竟成一个蜡化的婴尸。
整个朝堂作鸟兽散,人皇断代的事传遍天下。
尽管摄政王雏焘一直把控着兕方城,但他完全置身事外,任凭各路军阀在各族势力的拥护下自立为王,只静等人族在角逐之后选出新皇帝。
人界那场战乱持续十数年,尸横遍野,极其惨烈。
虽然圣子祸难的结局以戚寐收服山河告终,皇位兜兜转转又回到戚家手中,但不服他的人也绝不在少数。
戚寐是人族第一美男子,生得皎若明月,澄似泉水,却也柔若无骨,江山都是妻子替他打来的。戚寐本人没展现太值得称道的实力,只有那随手挥舞几下,还能凑合一下的剑法。
可在圣子祸难时代下,顶级剑客多如牛毛,数都数不过来。
战场上他永远被妻子护于身后,无双美貌的脸被敌人鲜血染满,像一株绞死无数白骨,汲取全部血肉养分,只为攀爬到权力最顶峰的猎艳菟丝花。
在他登基仪式的典礼,各路枭雄也早有准备,欲意公然行刺。
初代人皇戚合以匹敌天海的无上神力,才统一四方成为人族的皇;一个蛰伏于妻子裙底下的白脸面首,也敢肖想皇位?!
谁知戚寐却高举龙剑,在登基大典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法力。
他手中剑刃唤出龙吟震震,剑光直冲九重高天,雷电聚于龙剑之上,戚寐高声宣唱起历代人皇登基时的颂词。
这声音瞬间连通所有人族的大脑,浑厚如钟般响亮,昭告全天下圣子祸难已经平定,新人皇继承大统,人族再有忤逆妄上者,龙剑皆斩之。
从此戚寐坐稳皇位。他非圣子出身这事虽饱受诟病,却也无人再敢对他的能力提出质疑。
戚光盈曾趁雏焘心情大好时问过他:“父皇说他是郁贵妃所生,那母子长相该略有相似之处。老师曾经见过她吗。”
“当然见过,虽然他俩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容貌,但我认为他们一点都不像。郁离有一双美得很霸道的眼睛,任谁被她看一眼都会紧张。我也不例外,当时还心中祈祷我最好是完美无缺,头发不要乱,衣服不要皱,千万别露出什么瑕疵玷污了美人的一双妙目。你父皇柔媚有余,最好看的是嘴唇,不是眼睛。”雏焘当时喝了不少酒,半睡半醒间话到一半,他突然靠近,盯着戚光盈半晌,渐渐笑道:“反倒是你有一点像她呢,小满。”
戚光盈按照惯例给母亲的墓碑前洒完祭酒,再一次看向眼前的黑曜石碑墓:戚束月与母亲间的母子恩怨,他作为弟弟无权置喙,但对戚束月不许父母合葬一起的做法,他是不满的。
这家生时分崩离析,死后更没资格团圆。
估计等哪一日他戚光盈死了,戚束月也会按照他们一家四口生前那样,让戚光盈以“陪孝”的名义和母亲一起孤零零葬在郊外。
戚束月究竟以何种心态,才会让母亲生是“磐州节度使”,半生戎马死后仍是“磐州节度使”呢。
他正想着,眼神幽幽瞥在墓碑母亲的名字上,看到漆黑墓碑上的倒影,他突然浑身一颤。
“殿下,怎么了?”侍从们见他半天不动作,赶紧来询问。
“见到墓碑有些伤怀,我想多和母后待一会儿。祭礼结束后请你们先回去复命,顺便告诉陛下,我要在宫外住几日。”
等仪式结束,所有人都复命走后,戚光盈用力攥住母亲的墓碑一角,瞳孔颤惊看着墓碑倒影上刚被他用力狠掐出来的脸颊指印,竟在短短的功夫里就恢复得光滑如初。
戚光盈心中登时升起一阵诡异想法:是雏焘的鲛人肉灵力强悍到盖过了他体内的王气,还是说他的血缘太浅薄,其实并不足以与天海两界的能力抗衡?
他刚欲思索,立马头痛欲裂,脑海中浮现出极其奇怪的片段,只能扶着母亲的墓碑努力平复好久。
被挖去的那三年记忆,好像也有什么和这件事息息相关。
戚光盈叹了一声,干脆先不再想,现在挖空心思也不能找出半点线索。
近来雏焘又仿佛故意躲着他一样,万福永寿宫他又不得擅闯,那么——
戚光盈心中有数,封锁兕方城是雏焘的主意。眼下海族大乱,雏焘不去平定雷鸣海,反倒在兕方城里大费周章,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前几天的猜测未必有错,来刺杀他的人十有**真是追云熹。戚光盈就算记不得与他的恩怨,但也猜出没失忆前,自己跟追云熹应是关系匪浅。
兕方城封印未消散,追云熹肯定还在城内。
戚光盈心中一顿:若真要破解失忆的那段记忆,关键就在其中。那他得赶在雏焘之前,先在兕方城找到追云熹才行。
打定主意,戚光盈向母亲的墓前恭上香炉拜别,然后轻身一纵飞上林间,以千里行的术法赶回城内。
这件事上能帮他的人不多,眼下朝堂大臣们都是戚束月的心腹,暗中当了摄政王雏焘耳目的人更多。
戚光盈若要隐蔽行事,唯一能帮他的,就只剩掌管执法的云砚隐。
等进入内城,戚光盈的衣裳过于显眼,就顺道先回了一趟长时阁,换了件普通的剑术服。
等他换完衣服来到倏忽司,云砚隐的小弟子才道:“师父不在倏忽司,您忘啦,今天是犬神教的墨月祭礼的第一日。师父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就去寺庙了。”
戚光盈心想:怪不得刚才御风飞行时,瞧见各处寺庙都挂满犬神教的狗头装饰。掐指一算,差不多是到每年犬神教众祭祖缅怀亡灵的日子了。
云砚隐出身高贵,没任职三神捕之前曾贵为西文省公爵。犬神教又是西文省最大的本土宗教,这种重大节日他当然不会错过。
戚光盈皱眉,道:“他在哪个寺庙参拜?”
弟子道:“北区的奉明琉璃寺,昨天犬神圣使就派人嘱托师父,请他帮忙照看一个住在奉明琉璃寺的小孩子。”
“那我去一趟奉明琉璃寺。若惊风神捕提前回来,麻烦你告知他一声,就说我在找他。”
弟子应下来后,戚光盈便转身前往寺庙。
奉明琉璃寺是兕方城北区最大的一座犬神寺庙。
红、黄、白三种颜色是犬神教的神之正色,分别是红血、白骨、黄土三种与死亡有关的意象。
还未进入寺庙,便听到木鱼声震震敲响,寺庙外的墙上竖起一排排降魔杵,每一根降魔杵上,都贯穿着一只鲜血淋漓,刚刚从尸身上剥下来的狗头。
三色经幡在寺庙内随风扬起,即肃穆又恐怖。
还未进门前,戚光盈就被迎面而来的狗头**味刺激得反胃。
他学着那些前来参拜的信众模样,进门用额头撞开寺庙门槛悬挂的铃铛。铃舌是一只镶白玉的狗头,慈眉善眼,垂目安详——如佛陀一般的狗。
寺庙内香火缭绕,而寺庙里的高等教众则被统称为“犬神圣徒”。
受犬神庇护,圣徒们的面貌至死都不会衰老。
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个獠牙呲出,怒目圆瞪的狗头套,帽下却是一张张雪白美艳,妖异动人的面庞,让人看了便心生一种诡异的畏怖。
戚光盈打听一番,方才寻到寺庙的住持。
得知他是来寻云砚隐的,主持略显迟疑,只道:“惊风神捕还在与人会晤,您可否先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待他忙完。”
戚光盈点点头,他心急却不至于这一会儿时间都等不了。
寺庙内人流繁杂,于是他先找了个地方坐下静等。
这个位置正对着一座神龛,神龛前方端坐的大师正在替众生解困,给亡者超度往生。
戚光盈认得他,这位大师名唤“雪净”,在兕方城相当有名。
云砚隐曾跟他提起过:犬神教的教义是“六气回归”,判定犬神圣徒修行高低的方式,便是看他所持的法杖上究竟有几层环塔,环塔以灵魂为重量,数量越多越沉重,到六环塔时的重量能达一万两千斤重。
雪净大师的法杖已经有五环宝塔,看起来大有修行。聚在他周围一起祈福的香客起码有百位之多,正跟随大师一起替亡者诵读经文。
大师说:“犬神教上千年来一直信奉让世人的皮囊躯壳,从精、气、津、液、血、脉回归为‘一’。请不要畏惧死亡,这只是落叶归根的一种方式。如同婴儿回到母腹,终会再次被孕育出来。一切无来无往,众生皆化冥河。”
戚光盈对这种往生诵读都抱有一种不信但敬畏的态度。可或许今日刚刚祭拜过母亲,心中对亡者的留恋一时也有了些共鸣,他内心一时竟抑制不住地抽搐。
从这一刻起,他不愿承认的封闭内心才被雪净大师的经咒唤醒。
戚光盈手指微微哆嗦,有种时刻要呕出来的错觉。大师每吟诵一次经文,就宛如在他心口猛刺了一刀。
正当戚光盈受经咒影响,悲痛得呼吸都颤抖时,那经文停下来了。
戚光盈睁开眼,才发现雪净大师身边居然又站了一位同样戴着白狗头套,手拿法杖的犬神圣徒。
不同于雪净大师,那人的法杖真有足足六环。
他的法杖漂浮在半途,一路腾空跟在身边。能让一万两千斤的重量腾空飞起,这种修行,恐怕也只有犬神教的六位圣使能匹敌了。
连雪净大师看到也眼神一震,赶紧行礼,道:“见礼大圣。”
“见礼。”那人也轻轻说道。
他的声音清冽,像天池上雪莲花酿造的冰酒。
戚光盈虽瞧不见他的正脸,仅凭惊鸿一瞥的侧颜,也瞧出这位大师气韵脱俗,只白描一番便是出众风采。
雪净大师道:“我居奉明琉璃寺多年,很少见到大圣这般修行高深的前辈。敢问大圣尊号?”
那人半晌,方才道:“拂韵。长居北渊之地,大师应是不认得我的。”
雪净大师闻言,微微颔首,又道:“北渊地广人稀,又常受虚诞异兽侵扰,以拂韵大圣这般甘愿投身极苦,为众生舍身之人,才不愧为大圣修行,当真名副其实。”
拂韵神色淡淡,对雪净大师的奉承夸赞不为所动,只道:“叨扰大师了,我前来此是想冒昧一件事,不知大师愿不愿意为我的一位故人超度。”
雪净大师道:“可是您生前的至交亲朋?”
拂韵摇摇头,道:“是我的仇人。”
“您要我为您的仇人超度?”雪净大师极为不解,眼中却又透露出赞叹之意,道:“爱恨超脱,皆为一瞬。犬神教本就追求众生灵魂归一,前尘洗净。我愿为您的仇人超度往生,敢问这人的名讳?”
“……”拂韵愣了很久,才道:“我不能说。”
雪净大师皱眉,但并未追问下去,又道:“您可知他的八字或命盘。”
“我一概不知。”拂韵摇摇头,说完后像是自己也觉滑稽,嘴角边溢出一丝苦笑,道:“只知他是三日前的丑时左右去世。今日许是他的葬礼吧,我见今早丧礼队伍前往郊外,想来是他兄弟为他举办。”
听到这里,戚光盈眉头一动,便悄悄离开座位,靠近雪净大师身边的那些教众们,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缓缓坐下,努力寻找合适的角度,想看清拂韵的脸。
眼珠暴起怒瞪的白狗头套有多狰狞,头套下的脸就有多恬然安静。
戚光盈有点意外:远观时只觉这人仪态超绝,近看才发现他在全是绝世美人的犬神圣徒中显得分外平庸,让人过目即忘,可气质又高贵非凡,真是个奇妙之人。
拂韵道:“我虽怨恨,又心知他年轻稚嫩,本该有大好前程,全是受人指使才伤害于我。哪怕曾害我身陷苦境,但斯人已逝,生前到底有情分在。我愿折损百年修为换他往生极乐,还请大师……”
话音未落,拂韵猛地咳嗽起来,他极力想要制止,却还是一口鲜血喷涌出来,身体虚脱至极,赶紧用手扶住法杖才没倒下。
雪净大师见状,立刻上前搀扶,顺带五指悬脉,惊道:“您的脉象浮悬不定,气息极弱,竟还要折损修为替仇家超度。既如此,小辈愿尽自身所能,就不必大圣折损修为了。即无姓名、也无八字、更无命盘。那就请您取一件沾染他生前气息之物,让我为他作法祈福。”
拂韵嘴角血迹未干,但双手合十,轻轻举过头顶,道:“那就有劳大师了。可惜我身上并无他的遗物,不知有血缘之人,能不能算?”
雪净大师道:“若这人对他思之念之,血脉牵连,自然也算沾染了生前气息。”
“好。”拂韵点头,但步伐未动。
雪净大师本想开问,随即意识到什么,道:“您说的是自己么?”
拂韵道:“我未出家之前,曾是他的……丈夫。与他之间也曾育有子嗣,尽管未出世就夭折,应当也算有半分血缘,还请大师做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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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五回下:无往生之经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