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呼吸变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梦境一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祁洛:
“不,你从前喜欢的人,是我!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可以证明!”
林星冷淡道:
“可是你会允许他们和我见面,为你作证吗?”
祁洛踌躇,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冷白手背上青筋凸起,骨节泛白,理智紧紧束缚着想要叫所有人来替他作证的冲动。
不可以叫林星再出现在熟人面前。
他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无可辩驳的无力感。
他曾说过的啊——
“可我找到的,都是我们不曾相爱的证据,怎么办呢,莱茵?你信她,还是信我?”
他们相爱的证据,他们相爱的证据……
除去那些所有人都见证,但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过往,还剩下什么?
祁洛想得头痛欲裂,却一无所获。
二人合照,他不曾留下。
咖啡豆手链,被他弃若敝履,如今恐怕早已在垃圾堆里生根发芽。
她送给他的蛋糕,他全都转送了他人。
就连第三个生日蛋糕,那寓意着“带我走”的提拉米苏……上头的祝福语,都不是她的字迹,证明不了什么。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明白,他爱她。
可他却拿不出半点证据来证明,她也爱过他。
他第一次知道,被逼着拿出证据来证明“爱”这种东西的存在,原来如此困难。
她当初对着失忆的自己拼命解释的时候,也像他现在这样无助吗?
林星并不知道祁洛是怎么想的,她也不在乎,自顾自说着推论:
“你没办法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但我的感觉不会骗我。我看到你就会难过,说明即使我喜欢过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不对等的,你让我难过,很有可能是很多次,莱茵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而莱茵……”
她看向屏住呼吸的少年,眼神虽然依然有些迷茫,但还是坚定道:
“莱茵不会给我这种感觉。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关系很亲密。”
割舍不下的那个人,会是莱茵吗?
林星残缺的记忆勾勒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但它听上去竟是那么合理。
合理到令祁洛浑身发寒。
那缕清风即将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林星的视线微微游移,在与不远处某个戴着口罩的人对视后,重新看向莱茵,她向他迈出一步,攥住他手臂,轻声祈求:
“莱茵,我讨厌他,你能带我走吗?”
莱茵本想看向祁洛,但林星的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动作:
“我不是他的所有物,你想带我走,不必问他的意见。莱茵,你想带我走吗?”
你想吗?
莱茵张了张嘴,想说他不能这样夺走祁哥喜欢的人,想说你弄错了,你从前喜欢的确实是祁哥,想说我们从前其实也没有很亲密,甚至你很讨厌我……
可此时林星眼中罕见的依赖和祈求,叫他年轻冲动的大脑被轻易蒙蔽了。
——他本不是这样轻率的人,可那个人是林星,是从来不曾有求于他的林星。
古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从前嗤之以鼻,如今感同身受。
“祁哥……”他反握住林星的手,看向脸色已经很难看的祁洛,鼓起勇气,像朝着风车举剑的堂吉诃德,“你放她走吧。”
祁洛面对莱茵和面对林星,是完全不同的两张面孔。
前者是他未来的下属,如今成了试图偷走他珍宝的窃贼。
后者则是他势在必得的、不可失去的另一半。
“莱茵,如果你现在是一时糊涂,我给你几天时间清醒,你自己想明白了,再来找我。”祁洛压抑着被挑衅到的怒气,缓步走向二人,冰冷眸子里蕴着暴戾阴云,“如果你不是,那你最好是。”
祁洛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贵公子。
少校身份让他习惯于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家世加成让他骨子里傲慢矜持,我行我素。
他天性凉薄,冷情又残酷,十八岁之后的人生,伴着孤寂、权势与地位,伴着纸醉金迷、一成不变的空洞名利场。
如果有前五年的记忆,恐怕他的残酷中还能多点儿温情,可如今,连那点儿温情也被他遗忘了。
他这个等级的人,明明早已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可依然会对特定的一些人低头。
这些人,就是他人性的“锚点”。
面对这些人,他可以放低身段哄劝、顺从、讨好,将所有耐心都双手奉上。
面对除此之外,试图挑衅他的人,无论是谁,统统——
不容情面。
莱茵和他认识了好几年,无疑是熟悉他的脾气的。
在看到祁洛这种表情的瞬间,他就反射性地有些怵。
上次这种表情出现在祁洛脸上,是一个新兵自作聪明不听号令,在演习中误触地雷,险些害得整支队伍被淘汰。
如果放在实战,那就是全军覆没,马革裹尸的结果。
祁洛在众人面前生生打断了新兵踩地雷的的那条腿,叫他住了三个月医院。
莱茵觉得自己的腿也在隐隐作痛——不对,本来受了伤就已经很痛了。
他一瘸一拐追出来,伤口恐怕又加重了。
可他还是寸步不让,把林星扒拉到自己身后挡住,挺起脊背,与面前携雷霆之怒逼近的男人对视:
“祁哥,她说了让我带她走。她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尊重她的意见?”
他们那种身份的人,不都很看不起在感情中强迫别人的人吗?
“尊重……尊重?”祁洛像听到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冷冷勾唇,“除了离开,我什么都答应她,这也叫不尊重吗?”
他目光越过莱茵,看向他背后的林星:
“你还要我怎样?林星,你说啊,怎样你才能留下来?你想要摆摊,想要靠自己养活自己,我不干涉,你有不会的,都可以来问我,遇到困难,也可以来找我。你不喜欢我碰你,我就不碰你,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带你去吃,你叫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这些还不够吗?就算我曾经做错过事情,难道就是不可原谅的吗?判过刑,坐过牢的人,无论他如何悔改,都注定要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吗?林星——你说过爱我,你的爱,是如此廉价,说没就没的东西吗!?”
你说过爱我的……
你为什么不爱了啊!
说到最后,他几乎声声质问,只是色厉内荏,倒像是对她抛弃他的控诉,虚弱至极。
他像露出柔软肚腹的犬类,狼狈示弱,只求她怜悯。
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只求她怜悯。
林星沉默片刻:
“现在的我没办法回答你。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答应和你在一起,就是对不起曾经的那个自己。她那么难过,即使是失忆之后的现在……”
她按住心口,呢喃:
“即使是失忆之后的现在,她也在我心里哭泣。”
祁洛喉咙哽住,胸口剧烈起伏。
林星抬头问他:
“祁先生,我没办法让她停止哭泣。你有办法吗?”
“我可以的,只要你给我时间——”
“可是我不愿意。”林星摇摇头,“我真的很难受。看到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难受。我心里一片潮湿,不停地在下雨,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怎样才能让雨停下。”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澈眸子望进他眼里。
他缓缓摇头,不想看懂,可他终究还是懂了。
——她要离开他。
林星轻声告诉他:
“你的公寓里有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我觉得很适合现在说出来。
“绝不向上爱人,叫我心坠落破碎。”
林星说完这句,转过身,毫无留恋地走了。
绝不向上爱人。
攀爬阶梯很累,捧着满腔爱意的心很累,承受沿路的嘲笑和恶意也很累。
可风霜雨雪,烈日炎炎,她都没有停止攀登。
她最后是被踹下来的。
她被祁洛本人从爬了许久的阶梯上一遍又一遍踹下来,滚进泥泞里,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笑料。
她确实记不清很多事情,但有些讥讽笑脸与文字,却像伤疤一样刻在心上,手指拂过的时候,凹凸不平地疼。
——林星啊?谁不知道她,那个追在祁少校身后跑的贫民窟女人呗。脸能看,身材也就那样。
——人家都拒绝她那么多次了,还贴上去呢?脸皮可真厚啊。要不怎么说乡下来的不懂人情世故呢。
——这算不算性/骚扰啊?真是给我们女人丢脸。想攀高枝也别找那么高的啊,当心摔断了腿!我们祁少校是她能肖想的吗?
——别提了,追他这么久,听说连他家都没进去过。人家看都不看她一眼的。
——你说我们要不要给她点教训看看,叫她以后收敛点儿……
日复一日。
成年人的孤立,往往更加隐晦。
首都人自恃身份,擅长没有肢体接触的霸凌。
旅游归来带的特产,发遍整个办公室,唯独少了她的那一份。
“不经意”叫她多跑了好几处,才告知正确的盖章地点。
在她午睡时,故意叫醒她,让她下午上班前赶出一份“加急报告”。
她上厕所时,从外面关掉的灯。
签收快递时,被丢在角落踩了好几脚的盒子。
她养在电脑桌前,却被不知什么人浇了开水,死掉的花。
林星不是笨蛋,她知道自己被排挤了。
——她无数次内耗,反思,打碎自己,再一点点拼起来,再打碎,试图拼凑成每个人都会喜欢的样子。
可是注定就是没有人会喜欢她。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
没有人会包容她的崩溃与彷徨,也没有人会指点她该怎么做。
她撞了南墙,回头却也找不见归路。
她暴露在流言蜚语中无处可逃,只好躲在心里偷偷哭泣。
直到今天,依然在哭泣。
她每天对着那些或明或暗的恶意,维持着安稳的微笑,正常工作,已经耗尽心力。
这些事情,祁洛知道吗?
知道的啊。
她被锁在仓库里一晚上,第二天来开门的人,是他啊。
可他看着面色憔悴的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就好像她被人关在仓库一整晚,是一件不需要追究的小事一样。
他当初没有追问,漠不关心,为什么如今又来追问,又来关心了呢?
他为什么要来问她,怎样才能得到她的爱呢?
他不觉得可笑吗?
如今每当看到祁洛时,她心里的雨就下个不停。
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了。
林星没有回头。
她正在逐渐想起一些事情。
但都不重要了。
那些记忆只能证明,她离开祁洛,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不会再回头了。
被留在原地的莱茵顿了顿,不安地看了一眼祁洛,仓促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
祁洛被钉在地上,目送着二人远去。
他置身在喧嚣炎热的游乐园里。
却像是被扒光了丢在冰天雪地。
绝不向上爱人,叫我心破碎。
可为什么,这个时候,摔得粉碎的,分明是他的心呢?
“林星……”喉咙嘶哑挤出这个名字,他听到血肉被剥离的声音。
健康的血肉,从他丑恶的躯体上被剥离出去。
就像蚌母被挖去珍珠。
他最有价值的珍宝,被窃走了。
夏日清风从他指缝间缠绕而过,毫不留恋,向着不知名的远方流淌而去。
……
莱茵将林星接回了家。
他目前还是军校生,只不过是在放暑假,才在校外租了房子,平日里打打工,到处逛逛,暑假也就过去了。
他在家待的时间不多,所以房子也租得不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配置比祁洛的公寓少了个健身房,面积也小一些,但是布置得很温馨,厨房调料架和冰箱更是琳琅满目。
林星踏进他的出租屋,低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进门后的迎宾垫。
云朵状的迎宾垫上写着“你辛苦啦~”,还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狗。
她看到那块垫子,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屋内飘着馥郁清甜的香气,林星看到桌子上摆着个藤色手工编织篮,里面插了几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
绿色花枝与白色小花交相掩映,生机盎然。
莱茵家和祁洛家性冷淡风的内装完全不同。
叫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随着林星目光的游移,莱茵的表情明显有些紧张。
他咽了口口水,小声问:
“你喜欢吗?”
林星点头,于是莱茵立刻高兴起来,拆了双没用过的拖鞋给她穿:
“你先住下,有什么落在祁哥那边的东西,我去替你拿,如果你不想见他,我把门锁的密码改了,他就进不来了。我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学,这段时间都可以陪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润泽的蓝宝石,看着她的时候,会不自觉露出傻乎乎的笑。
林星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被他叼进巢穴的小动物。
她看着他孔雀开屏一样殷勤端茶倒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转移话题:
“我……”
正在这时,门铃“叮咚”一声,打断了二人对话。
林星明显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穿那双拖鞋,而是径直去开门。
戴着口罩的男人出现在二人面前,他头上的棒球帽压得很低,此时用食指将帽檐向上顶了顶,露出金红挑染的头发,和亮银色耳钉。
这一章是“遮”宝宝25号的手榴弹生出来的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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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洛要放大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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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小修,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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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不向上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