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野兽，是神明 第1章 01

路灯的橘辉下，雨水细密如织，哥特式建筑群排布街道两侧，轮廓朦胧，只有一座教堂的尖顶刺破白雾。

马路上猛然响起刹车声，水花激起半人高，路边所有行人都朝那辆黑色轿车看去，纷纷惊异地瞧向那个挡在轿车前的女人，顿时议论声一片。

“不要命了真是！”

“想不开么？”

“天呐就差一点……”

女人笔直的立在马路中间，直到车头还差两指的距离就撞到腿上都纹丝不动。

一席烟灰色商务西装套裙平整挺阔，没有一丝褶皱。耳垂上一对灰珍珠在路灯下泛起极光般的色泽，灰棕色长卷发被尖锐的玳瑁发簪低盘脑后，没有血色的唇紧抿着。

不等她开口，两个秘书助理模样的男女就快步趟着水过去为她打起伞，给她披上长及脚踝的毛呢大衣。

看热闹的行人全在窃窃私语，似乎在好奇看起来这样体面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做这种疯子般的事。

而此时此刻，黑色轿车里的宁舟双手紧握方向盘，脚踩刹车，仍心有余悸，同时在心底隐隐闪过一抹疑惑。

如果刚才这一脚没刹住，结果真就会比现在更好么？

近些年这座沿海城市发展迅猛，但仍保留着百年前殖民者留下的痕迹，街道和建筑没什么变化，天气亦是。

每到秋末冬初，雨雾都像从最卑湿晦暗处生长出来的藤蔓，即使坐在车里，那种雨雾也黏着在人身上，无孔不入，这个女人的目光，就是宁舟回忆里经久不散的雨雾。

宁舟从车里下来，素面朝天，未经任何修饰的黑色直发垂荡过腰际，发尾延伸到大腿。零下几度的天气，只穿一条苎麻背心长裙，踏一双布鞋，引来行人纷纷侧目。

两个女人一步步走近彼此直到面对着面，似一股冷雾与哥特式教堂撞了个满怀，两种截然不同两种风格，又各自生得惹眼，像给模糊诡谲的雨街画面里重重点了两笔亮色。

宁舟知道那女人没受伤，所以下车不过走个过场，但那女人看着自己，就这么一直看着。

鼻间蔓延出白雾隐去那女人原本清晰的唇峰，雨水不断侵扰长睫，顺着那女人脸颊滑下去，在下巴尖汇集……

滴答。

周遭莫名安静的只剩下雨声，宁舟转身打算回车上，刚一抬脚，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车里的人，你带不走。”

布鞋鞋底没防备的落在水泊里，涟漪重重，倒影全被打散。

拦车那女人叫宛言，宁舟上大学的时候，宛言是另两所大学的老师，在宁舟班上做过一段时间代理导员。

那段时间班上最爱逃课最不服管教的男生都回来上课了，大家都怕宛言，唯独宁舟不怕，还动了些别的心思。

在种种见不得光，不方便写的骚操作之后，宁舟把宛言追到手了，结果发现从前令自己狂喜的天赐良机，全是宛言的处心积虑，自己彻头彻尾都是宛言的猎物。

来不及羞愤，后来，宛言没有把她当过人。

挣脱牢笼，有人漂泊三年，山野为家，有人原地深耕，步步高升，原以为此生是飞鸟与鱼再不相见，命运竟又让旧人重逢。

坐在她副驾驶的女人居然是宛言的秘书，这让她有些意外，宛言让两个手下把那女秘书带走后便转身离开，没一丝迟疑。

大街上看热闹的都散了，人来车往，恢复寻常，她踏着湿冷的布鞋独自回到车上。

后视镜里，她看见宛言忽然回过头，似乎在望着她这辆车，直到人影缩成一个黑点。

碎发从宛言鼻梁上横过，像白瓷生生裂开几条缝。

……

跟宛言分手后的这三年，宁舟一直在深山里一个极隐蔽的禅院修行。

二十一世纪，在华夏这片土地上，修行人依然非常多。长头磕过数十万个，经，咒，圣号念过上百万遍的人不计其数，但要问能断肉断淫灭妄想入禅定的，十万个人里也难找一个。

这座禅院里的修行人往往三五年，十多年才能进入初禅，而让所有人大为震撼的是，宁舟在修行第一年，仅用三个月就进入了初禅。

论根器天赋，上师以前现在所有弟子，没人能与宁舟相较。

随着宁舟修为的精深，宁舟一进入禅定，金色光波便在境界中震动，光芒亮到能笼罩整座山，几公里外的草丛里窜过一只老鼠身上的毛都照的根根分明。

宁舟所在的禅房夜夜放光，上到天人，下到饿鬼，路过此山的六道众生，无人不知山中有个相当厉害的大神……直到宁舟遇到一只女鬼。

那女鬼第一次瘫在禅房门口时缺胳膊少腿，气若游丝，惨到乞丐路过都想给它点，谁知它是扮猪吃虎，其实是宁舟上辈子的债主，逮住宁舟非要宁舟偿命。

当时宁舟的修为离超凡入圣只有一步之遥，所以坚决不肯放弃阳寿，于是被那女鬼死死缠住，白日无法入定，夜里无法入睡。

经此折磨，宁舟发疯般冲进山林深处的洞穴，洞穴中没日没夜传出惨叫长达四十九天。

没有人知道那期间山洞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从前的天才出来后泯然众人，精神气全无，默默去禅房收拾好行囊，灰头土脸的下了山。

-

距离宛言带走那女秘书已经过去两天。

宁舟开车来到沙海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停在一栋公寓附近，亮起车灯。

此刻女秘书刚好从7-ELEVEn出来，黑貂黑皮靴，嘴边叼着一根刚点燃的香烟，看到宁舟，女秘书立刻蹑手蹑脚跑过来，活像从漆黑巷口里窜出一只黑猫。

宁舟能感应到她就是缠自己的那只女鬼转世，占卜结果也指向她。

人类意识同时存活在六道里，物质身体只是投影在三维世界的信息聚合。大部分人类，物质身体消亡后一部分信息被一种引力（业力）重新吸引进六道轮回系统，一部分留守人间直至消耗殆尽。

这种信息分离的情况可能是主动的，也可能是被动的。（此处‘信息’也可粗浅理解为‘能量’‘魂魄碎片’）

女秘书坐上车，眼珠子迅速环顾四周，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浓睫微眯，勾着唇角，好奇地凑近宁舟。

“宛主任这两天一直派人在楼下盯着我！你怎么知道保镖这会儿不在？你是不是会算卦？”

宁舟发动车子，只说是运气好，打方向盘把车开出公寓小区。

虽然已经三年没回沙海市了，宁舟对当地许多事还有记忆，宁舟深深看了一眼这女人所居住的那栋玻璃外墙通天高的公寓，晦暗在眼中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宛言的手机上多了一条短信。

【宛主任，我们发现宁小姐了。】

车里缺少亮光，高脚杯上隐约可见水晶雕刻的美杜莎，血色干红在酒杯中来回浮荡。

冷杉、乌木混合焚香等香料的气味弥散在车厢里，是某奢牌专为高级会员订制的香水，灵感来自东欧一栋颇具悲剧色彩和肃穆感的祭祀古迹。

宛言靠在窗边座椅上，睫帘低垂，一身黑色YSL吸烟装与夜色融为一体，指间夹着美杜莎高脚杯。

还算年轻的时候，她也养过鸟。

原本深深烙上她印记的家雀，飞出笼子就再没回来过，任她威逼利诱，手段用尽，死不回头。

而世事无常难以捉摸，待她彻底无能为力，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那只鸟又这么堂而皇之地，从她眼皮子底下飞过。

眼底逐渐氤氲起雾水，宛言一只手插进长发深处，卷曲的长刘海垂落下来遮去半张脸，她颤声深深吸进一口气。

查不到宁舟的现住址和工作单位。

车牌号她背住了，可查到车宁舟的车是租的，租车信息也是冒用其他人。

三年了，宁舟依然在毫不松懈，一丝不苟的逃离她。

谁敢说这不算是一种难忘？

亮起的屏幕照亮一抹稍纵即逝的苦笑。

明明只有几个字的短信，有人却能一直看着。

如果不是雾气渐渐凝出水珠，顺着车窗玻璃缓缓淌下去，整个画面静止一般。

良久，宛言放下手机，将酒杯里的干红一饮而尽，吩咐司机。

出发。

位于街口欧式老洋楼一层的法餐，招牌上写着西海岸108号，此刻店里灯火通明，帕格尼尼《Violin Concerto No.2 In B minor》绚丽宏大的旋律随食客进出偶尔溢出门外，就利落击穿人一万个昏沉妄想。

周末的夜晚是这家餐厅的用餐高峰期，如果没有预约就要排号。玻璃门忽然大敞，餐厅里所有人都瞧向门口几个携风带雨的黑衣保镖。

餐厅经理却似乎早已料到这场面，面带浅笑，主动上前攀谈，按照保镖的要求里里外外带着查看过餐厅之后，这一行人拿着经理给的礼盒离开。

街道旁停着一辆七座黑色商务车，几个保镖脚步迟疑的走上前去，各个面色紧张。

“主任，没找到人……有人托餐厅经理将这个转交给您。”

保镖双手递着白底黑字母用山茶花束起的礼品盒，晒在那女人漫长的沉默里。

已有三年，领导没让他们这样仔细的调查和监视一个人，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不计后果和成本。

眼下以为稳拿稳的事情却出了纰漏，还害得领导大晚上出来白跑一趟……现在工作的这家集团在国际上赫赫有名，旗下企业也是当地龙头企业，家人亲戚都是沾他的光才进来，他绝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保镖不断这样想着，额头在这零下几度的夜晚竟生生冒出一层汗珠。

良久，那女人救赎般的手才伸过来，快速挥过拽走了礼盒。

宛言在几个不敢抬头的人精神的注视里，一层层拆开礼盒，目光亦是一寸寸冷下去。

她被那两个女人合伙诓了。

前几天她随手转送的一条丝巾，就是用这盒子装的。

此刻盒子里安静的躺着公寓密码锁的备用钥匙，这意味这自己的助理在某人的教唆下，彻底要和自己分道扬镳。

盒子里还有一朵黄玫瑰，花下面压着一张贺卡，而贺卡上某人的字迹狂到都快从贺卡上飞出去：

‘Merry Christmas!’

字迹下面画了个嘴角笑到耳朵根嚣张火柴人，嘴里横叼一朵玫瑰。

宛言屏着呼吸，可那股气却直顶着天灵感往上窜，窜的头晕目眩。

距圣诞节还有三个多月！某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有病！

阴沉着脸的宛言拿起了花，手看似纤细，可下一秒花枝就折了，花头连带半个枝栽倒在车门踏板上，接着滚落到湿漉漉的地面。

宛言拿起手机，摁下微信语音，漫不经心地看向街边欧式建筑顶端仿中世纪的时钟，音色平常地像谈论今夜的晚餐。

“我会用这支玫瑰杀了你。宁舟。”

夜车疾驰，轮胎碾碎雨水里的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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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