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成欢睡不着,尽管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不辗转,怕吵醒已经熟睡在他臂弯里的佐子迟,只是瞅着天花板,再瞅了瞅窗台上的那盆山茶花。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往某种后悔的情绪当中走过去。
这种情绪在佐子迟说自己嘴里的那些奇怪疤痕是因为烫出来的时候开始有了,一点一点在蹦跶。
他还没来得及去体会,或者说这情绪只是隐在心里头打转,现在的感官在安静的黑夜里放大,才有所察觉。
要说后悔,他做过许多后悔的事,小事不说了,大一些的…
比如他小时候每剪下院子里一朵山茶花的同时,在脑子在编排欺骗他妈妈的谎言。
比如他爸爸骂他妈妈是个“贱人”的时候他没能骂他爸爸“贱男!”。
比如当年方季雨怀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勇气去承认,帮她遮挡那些难听的责骂。
因为他以前不懂,不懂情感,不懂责任,不懂勇于去维护自己在意的东西。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他那时候的想法。
人们创造了无数的想法,装进了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腿的生物脑子里,随后形成了无数的生活方式。
他那个时候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就是他爸爸给他装进去的,所以他爸爸说他妈妈是个“贱人”他就当他妈妈是个“贱人”。
他爸爸因为自己生活不如意就到处找安慰他就到处找安慰,找了将其一甩没有半点儿愧疚他也就习以为常有样学样。
他爸爸的情人怀了孩子以后威胁说不结婚就打掉那孩子,他爸就让人带着他情人去打掉了那孩子,他就以为孩子其实是个可以随意扔掉的东西。
他从他爸身上学到了无数的冷漠。
他有几次因为这些想法的自行转变跟他爸爸吵架。
比如他十三岁的时候怪他爸,
“要不是你在外头胡来,妈妈也不会到外头去找爱情,是你害死了她。”
他爸爸说:“你妈妈当年本来就不是因为爱我嫁的我,老子给她家那么多钱让她家有了现在的家底还想怎么着?婚姻是契约,签的时候就应该埋葬她的爱情!是你妈妈自己毁的契约。”
比如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把他爸爸那些荒唐事一一嗤之以鼻后笑话。
“你根本不值得有人真的爱你尊重你,你就是个被本能牵着走的凡人,你能不能有点崇高的追求,这样和那些低等动物有什么区别?”
他爸爸反过来笑话他。
“崇高?你给老子讲崇高?你跟我说说什么叫崇高,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事情就是有什么能力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蜜蜂就该无休止的采蜜,低等生物就该无休止地繁殖,人就该比它们聪明把生活玩儿出千奇百怪的花样!”
他爸爸还跟他说:“现代社会的好处就是没有约束地去满足自我的需求,尽可能地满足,满足完这个就去满足那个。别觉得这么做不道德,道德在这里是一个样在那边是一个样,那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这世界就是靠荒唐支撑起来的,要是没有荒唐,世界只是一谭死水。”
他还在他二十岁时,在自我否定里出不来的境况下骂他爸。
“你生我干嘛?又自私又霸道还暴力,贪得无厌,还把道德踩脚下践踏,章家基因那么差还繁衍,就该到我这代绝种!”
他爸爸打了他一顿,还是让家里的司机把他反手束紧让他爸狠狠地打了十分钟才消的气。
还有一次,大学毕业,他爸让他去物流公司帮忙。
那时候他爸爸的物流公司已经做到了十几个省市,意思是让他赶紧学会运营好接手,他不想,声称他想要自由。
但是当他问他爸要创业基金的时候,他爸就那么抽着雪茄跟他讲了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自由,人们说是追求自由,其实追求的是安宁。”
章成欢也抽着烟,自从他大难不死,就学会了抽烟,但是他找了无数种烟,一直没能找到佐子迟喂给他的那种味道。
他爸爸继续说:“如果你告诉那些人,自由需要付出代价,没有面包裹腹,只能吃蝗虫吃树根充饥,生病没得医,没人爱他理他,甚至没人跟他说话,孤独到死。而安宁,只需要懂得服从,就会有吃不完的面包,可能还会在你表现优异的时候获得一块肉吃,给你安排一个温馨的家,有爱人,有孩子。你猜猜,多少人选择安宁,多少人还会说,没自由,毋宁死?”
章成欢烟抽完,居然觉得他爸爸抽烟的样子并没有那么丑陋,他在他爸的脸上看见了某种自以为是的睿智。
他质疑说:“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跟你想的不同,如果找不到活下去的信念,就算面包满地,他们也不会看上一眼。我们不能改变世界,至少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应当自由地去生活。”
他爸爸的笑更滑稽了,说他:“我不给你创业基金,你拿什么去追求你的自由和信念?去给人打工慢慢存钱?从给人打工的那天开始,你就失去了自由,在每天循环忙碌的过程里消磨你的信念?我能给你面包,你只需要在四年以后听我的话学会管我的公司就行了。”
“顺从你的意思?”
“我给了你四年的自由。你瞧,自由属于可以给面包的人,不属于要面包的人。”
他又在他爸爸脸上看见了他身处这个社会的现实。
现实有很多道理,他要一一懂得,就好比他要存钱自己创业一样需要太长的时间。
他就是在自我意识觉醒和他爸爸的思想冲击下长大。
他发现,思想如同食物,都是人的必需品,人都爱抢自己喜欢的去吃,但是人饿的时候会因为抢相同的食物打起来,却会因为思想的不同杀了对方,他们不抢你的思想,他们强迫你吃他们的思想。
他现在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呢。
章成欢转头去看佐子迟的脖子,瞧见了那所谓被蛇咬出来的疤。
他一直以为是两颗痣,嗯…对好些事粗心大意,貌似也是他一直以来改不了的缺点。
章成欢拿手指在那脖子上轻滑,他现在后悔的是——当年救他下来之后,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
要是一直拽在身边,谁还敢欺负他?那哪来那些疤?全身不得白白嫩嫩,嘴里不就能尝到自己给他做的饭菜了?
他想了好久,是不是因为当时他把他认成女的了?
他那个时候对女人无感,看见那些女生就觉得跟自己不是一种生物,叽叽咋咋,麻烦得要死。
还有,要是他没有亲自己那么一嘴…
哎,当时他可是被吓跑的喂,而且跑了之后他那些个朋友足足笑了他一个星期。
他在这四个月里回去看过他爸爸两次,他爸爸依旧是骂他骂不完了,只是那天他来了兴趣,问他爸。
“女人和男人,你最喜欢哪种?对你而言区别在哪儿?”
他爸的骂声瞬间就止住了,拿老眼昏花的眸子瞅了他半晌,坐在他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晃,慢悠悠地说:“没有区别。”
“嗯?”章成欢点了烟,打火机往花园桌上一扔,“没有区别你找男人做什么。”
“你应该问,没有区别,我找女人做什么。”
“生孩子?”章成欢想起什么,“啊,你找女人是想找母爱来着。”
他爸爸摇椅停止了摇晃,瞪他一眼,之后又快速把火气消了下去,陷入到一种沮丧。
摇椅摇得轻,说话也轻:“不过都是满足生物的本能所需,还有,你爸我精神空虚,就得换着花样来填补了。”
他问他爸:“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爱过谁?或者有谁爱过你吗?”
他爸爸的眼睛显得更苍老了,因为沮丧越来越浓,摇摇头,点了烟抽。
“你这个家伙不是说你老爸不值得爱吗?你说对了,没人爱你爸爸,你爸爸也没能力去爱谁。”
“你不爱妈妈娶她就为了生子?那为什么挑中了她?”
“不挑她你能长这么高这么帅?”
章成欢心里“我c”了一声,搞半天是对基因的选择。
这就是所谓“没有信念”“精致利己主义”以及“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敬畏”的人类自大,在他爸身上混合得淋漓极致。
当然,他好像也属于这种“自大”里的一员,带着耻笑,思绪飘了飘。
心想:要是佐子迟能生仔,不知道是不是得生出来一个美得不像话但是内里又狂又暴的疯逼。
“爷爷呢?”他问,“也谁都不爱?”
“没跟他谈过,你爷爷还能像我这样跟你说话?你爷爷爱用鞭子说话。”
章成欢笑出声:“有人说,你童年遭受了什么觉得不合理的事长大了就不会让这种行为得以延续,结果往往是反的。”
“怎么?我也用鞭子抽过你?”
“你用巴掌。”
章成欢走的时候,抱了抱他的爸爸,还轻轻吻了吻他爸的嘴角。
他看见他爸爸打了个寒颤,面目失去了原有生活给他烙上的印记,在某种震惊中不知道该怎么去看他。
他不是在跟他爸爸上演所谓矛盾重重然后世纪大和解的戏码,毕竟他爸爸虽然是个人渣,可作为爸爸,没什么好挑剔的,养他长大,教他他认为对的道理,当然了,不认同他的道理他就会打你,直到你认同为止。
章成欢想看他爸爸对自己的举动会不会留下一颗老泪。
他爸爸没有流泪,只是满脸怀疑,他了解他儿子,也了解他自己,他不爱他爸爸,他儿子又怎么可能爱他。
但是章成欢说:“学会爱,好像不难。”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佐子迟站在绿色麦浪里冲他笑的梦中画。
如若说他这么些年在花花绿绿的花丛中荡来荡去是因为没有归属感,还不如说他其实一直只想在一片绿色的麦丛中直直地的站立。
他此刻有了自己固定的想法:爱其实就是,你想要爱,想去爱,于是好好地爱,去创造一个产生爱的坏境,去修建一个让爱无处可逃的围墙,并且别忘了时刻往里增添燃料。
他觉得这辈子能好好爱一个人,真的好幸运。
于是冲他爸爸微笑,还说:“爸爸,我找到爱的人了。”
……
章成欢手轻轻推开了佐子迟的被子,找着他身上那些疤痕,他说过来历的就拿手指点了点,没说过的就去抚摸,去想象,摸到了大腿…
佐子迟眨了眨眼,迷迷糊糊问他:“不睡吗?”
章成欢手往深处走,佐子迟身子跟着微颤,以为他又想要了,想说太晚了而且那两个小时已经造成太大的伤害,真的不行了。
结果听他说:“这些伤,算起来,我得有一半儿的责任。”
佐子迟怔了怔,不解望他。
章成欢笑了笑,去吻他,感受嘴里那些疤,之后吻遍了他身上所有本不该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道歉。
佐子迟忍着痒,拿手在他肩膀上去握,睫毛煽动不停,呼吸愈发急促。
章成欢吻完,把他抱怀里:“我这人从来没有同情心,可我想知道这些疤的全部由来。”
佐子迟头埋他怀里:“有意义吗?”
“我不喜欢秘密,我爱看木乃伊的绷带全被拆开。就算知道魔术的手法会失去魔术带给你的乐趣,但我还是想知道兔子是怎么藏进那些帽子盒子里的。山茶花代表了爱情,可送我妈妈山茶花的那人留下我妈妈跑了,而送我山茶花的那个人却骗我说是顺手在酒店外头摘的,我不喜欢秘密,秘密有时候伴随着谎言…”
“我知道了…”佐子迟声音微小,顺他的意,“你问,我就答。”
章成欢手指尖回到他那脖子上:“当时那蛇,有毒吗?”
“有…不过毒不浓,不会致死,只会让人晕厥,浑身酸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周围的声音会放大,他们在一旁看戏嬉笑说的话会像被吸铁石吸过来一样,撞击在我脑子里…”
“这里呢,”章成欢摩挲着佐子迟左手手臂自己用烟杵的疤,“第一次看你往这里杵,我以为你是个喜欢自虐的家伙,最后一次看你往这里杵,我看出来了,你控制不住去做伤害你自己的事。”
“第一次杵…”佐子迟解释,“是为了让疼痛成为一种习惯,以为这样就不怕痛了,后来发现没有用,因为疼痛有级别,还会存下记忆,就像望梅止渴。你看见了疼痛,神经就会通过大脑去感知,还没真正痛呢,你就已经感知到那痛了,可疼痛真的来临,你会发现望梅止渴其实不过是假象,还是不及真正的水能解渴。”
“后来呢,你成幽灵以后也往这上头杵是因为什么,养成了习惯?”
“后来很少再往上杵…”
“我看见都不知道几回。”
“那是种提醒,提醒自己是谁,该过什么生活,别去奢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你那时候跟我在一起,觉得我不可能属于你?”
“…应该说…是希望你属于我…察觉到自己这么想后,惩罚了自己。”
章成欢在理解当年他对自己决绝的态度里有多少是装出来的,说什么一说话就会崩溃,意思是说,他那时候其实想要自己想要得发疯?
又拿了他的手腕:“那我给你咬的牙印呢,你为什么在河里闻了还笑了?”
佐子迟把头低了低,不太想说。
章成欢抬他下巴:“老实交代。”
“那…那是…你给我留的印记…”佐子迟满脸通红,“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去闻了,我不知道我笑了…”
章成欢愣了愣,他不懂佐子迟为什么通红着脸,还紧张慌乱,想了半天,直到佐子迟被他看懵了,把脸一转,身子也跟着转了,背对着他。
“啊?”章成欢望着那背,后知后觉,“你…原来你有这么个属性…”
佐子迟身子往外挪,是种拒绝和抗拒。
章成欢强势楼他腰过来,手在他胸前乱摸:“你喜欢当个宠物。”
“胡说什么,谁喜欢当宠物了。”
佐子迟去躲他的手掌。
“宠物等着主人给他取名字,取了名字就属于他了,你喜欢我给你咬的印记,那不就说明你喜欢作为我的专属宠物了?”
“……”
“嘿,”章成欢兴奋去拿电脑,“这个我还没试过,你看看,宠物系的,有尾巴哦,摇尾乞怜地等着主人宠爱,主人——主人——的叫,等主人把那尾巴从里头一拔,“彭”一声就像开香槟,多带劲啊…”
佐子迟瞧着屏幕上头的放肆纠缠,眉间锁了愁绪:“章成欢,你懂不懂正常两个字怎么写?”
“正常?”章成欢差点儿尖叫起来,“你跟我讲正常?你是个疯子,佐子迟。”
“是疯子也不是拿来这样玩儿的!”
“那怎么玩儿?”章成欢正经八百地盯着他,“你懂不懂生活的本质是无聊?乐趣懂不懂,我们得想办法创造乐趣,多种多样的乐趣,然后把这一辈子过完!你是不是喜欢我生气给你看?你敢惹我,我生气了!”
“?!”
“哄不好的那种!”
佐子迟眼眶睁大了,坐起身把不可思议装满了眼。
这什么人?刚刚还认认真真地谈论秘密谈论过往,搞什么?
章成欢大步迈到沙发旁一屁股坐沙发里不理他了。
房间内,凌晨4点,就听见他在那大喘气,宛如一头被惹毛了哄不好的狮子。
佐子迟低了低眼,瞧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牙印,十五年了,他看见它们渐渐变淡,心里头莫名有种遗憾,他以为关于他的记忆统统都记得很清楚,很深刻。
可人很奇怪,脑子里的记忆再深刻,疼痛的记忆却会随着时间消失,不管是那些人给他的疼痛,还是章成欢给的。
可他不想忘了章成欢当时咬他手腕的那种痛感,只因为那双朝自己看过来的炙热眼睛。
那眼里写满了一种情绪——他想要他,想霸占他。
所以才会红了脸,才会转身逃走,才会觉得那印记是那么的好闻,那么的好看。
佐子迟缓缓下了床,去到章成欢的面前。
章成欢抱着手臂眉眼有气,呼出的气体又重又快。
他不知道章成欢到底是不是装的,但是他知道自己该哄他,他也想哄好他,至于好不好哄…
佐子迟跪坐在他面前,仰头看他,牵他的手看了眼自己刚咬的牙印,笑说:“以牙还牙,那你喜欢我咬你吗?”
章成欢“哼”一声头往一边继续不理他。
佐子迟叹口气,吻了吻他的手腕,之后说:“主人…请你爱我…一生一世…”
章成欢嘴抿了抿,好像此举带来的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笑出声,躬身过去:“你瞧,学会爱,不难。”
佐子迟浅浅回他的笑:“学会爱还是学会任性?”
“是包容对方的任性。”
“那我也可以任性吗?”
“不行,你是宠物。”
“宠物才可以无止境任性吧,主人得哄啊。”
“嗯?是吗?”章成欢愣了愣,“不对,此宠物非彼宠物!是那种…”
佐子迟跨坐他身上,用嘴堵了他的话,环他脖子开始挑逗他,在他耳边低语。
“知道了,是会说话的宠物…会邀宠的宠物是不是?那…主人希望我怎么要您的宠爱,要您的抚摸…要您的…”
章成欢翻身压紧了他。
佐子迟呵呵一笑,把手腕递给他:“主人,印记淡了,求您再标记一个吧…”
章成欢把嘴一张,开始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