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转移去往市医院的路上了,乍一看救护车上全是戴口罩的医护人员,他把眼睛费劲地转了好几圈,脑袋都晕了,才发现左手边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就是他想要寻找的人之一。
看来他妈没来,不来最好,这就证明自己的状况还没糟糕到需要家属来签字。
他把眼睛定在盛佘疲惫的眼皮上,很快就得到了俯身的回应。
“姜舒……”
盛佘狼狈地吸了下鼻子,想抓他的手又不敢,畏缩着挨在他的身边,笨拙的舌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能够把他的名字含在口中,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被呼唤名字的人静静地存蓄了一会儿力气,开口喃喃道:“小蛇,你留胡子还挺帅的。”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又有氧气罩隔着,盛佘几乎是把耳朵贴到他的脸上,调动全身的注意力到耳朵上才听清了这一句没有营养的玩笑话。
青紫斑斓的脖颈触目惊心,脆弱的声带伤痕累累,能把这样一句话说出声音,已经是姜舒的极限。
盛佘的脸色太难看了,不由得让他幻视当年在山洞里满面哀愁的小蛇,心里明明怕的不行,还要强装出一副坚强可靠的模样把他抱住,嘴里嚷嚷着我好歹比你多活了两年,什么事儿没见过,欺骗他人,同时也欺骗自己。
气若游丝的悄悄话传播范围实在有限,车里其他人一点儿没听着,齐刷刷地把脸一直转向盛佘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求知欲。
盛佘被他们盯得后背发毛,稍稍坐回了一点座位,实话实说道:“他说我长得帅。”
呃……
众人塌肩卸力,表示无语。在他们看来,姜舒不合时宜的赞美显然不吻合伤患悠悠转醒的标准答案。
无尽的沉默中,刚刚睁开眼睛没多久的姜舒眼皮越来越胶着粘腻,不是因为疲累也不是因为困倦,只是他的身体暂时还没有办法支撑他去思考去表达。
甚至可以说,就连他睁开眼睛这一行为,都不能证明他已经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逼仄的车厢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消息,爱他的人守在身边,就这样自欺欺人的睡下去,回到夏至开启的前一天,该多好。
可是时间不能任由他的心情倒流,毕竟过生日的不是他,许愿望的当然也不能是他。
万琥花已经先一步到达了市医院,姜舒接下来还要进行手术治疗,工作方面的问题需要盛佘跟着公司一起去忙碌。
外界对唐师师的死因众说纷纭,尤其是唐师师的粉丝,坚定不移的认为是姜舒害死了他们的偶像。
恰逢此时狗仔又甩出了一段姜舒参加酒局的偷拍视频,视频里的姜舒被齐安志暧昧的搂住腰,对面的几个男人笑脸模糊可见。
巴结齐安志换取电影角色的传言就这么铺天盖地的渲染开来,一时间,关于男演员如何抱大佬大腿的方式方法在网上展开了热烈的争讨,许多年轻帅气的奶油小生都被浑水摸鱼地泼上脏水,更使得他们的粉丝对姜舒这个卖身求荣的嫌疑犯无语至极。
自己投机取巧,还连累了无辜的优秀男演员,真是出门看见死乌鸦的晦气。
本来看到因为吃翻车演员红利而爆火的捡便宜男就烦,好不容易翻车了,多少眼红他好资源的「吃瓜路人」拍手称快,结果鼓完掌回家一看自己的心头肉也被无差别攻击了,搁谁身上谁不烦?
姜舒清醒后就一直在接受警察的询问,做笔录,回答各种各样刁难的问题。
他现在已经可以脱离氧气罩的供给,插上鼻管进行言语的交流。可惜嗓子损害太严重,就算摘了氧气罩说话的声音还是气若游丝的,没有半点说服力可言。
为什么会擅自出海,为什么要丢下手机,为什么唐师师和他的身体上都存在打斗的痕迹?
姜舒不厌其烦地用自己一说话就痛到要难看地流眼泪的嗓子重复自己的答案,每一个字的音调能够劈成八瓣各飞各的呕哑嘲哳难为听。
引以为豪的「昆仑玉碎凤凰叫」从此论作笑谈。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警察追根究底的深沉眼神,除了让人感受到问心无愧的坦然外,被曲解误会成死鸭子嘴硬貌似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唐师师会死?为什么我会活下来?
这又何尝不是姜舒想要得到答案的难题?他哪里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被人带到陌生的海域,莫名其妙的被推下摩艇,莫名其妙的被问候妈妈……
他委屈,但知道这里不是他流泪的场所。哪怕是生理盐水这种没有感情的液体,在这些咄咄逼人的陌生人面前,他也不能泄露。
等到病房重归宁静,徘徊在外的万琥花马上推开一条门缝,踌躇着不敢上前用自己肿胀的眼皮去面对床上垂头沉默的儿子。
“兰舒你要喝点水吗?”
她看出儿子的疲惫,鼻头一酸又要不争气地落泪。
姜舒抬起右手,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下,他发不出能够让三米以外的人听到的声音,所以只能选择这样冷漠的方式去对待妈妈的关心。
他现在的心情很糟很乱,如果在妈妈的眼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掉下不值钱的眼泪,肯定会让她心痛如绞,因为在妈妈眼里,孩子的眼泪永远都是珍珠一样的存在。
他这样被人猜疑指责,侮辱咒骂,爱他的妈妈又怎么能够好受。这种情况下,再露出弱者的本性换取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人的同情与怜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门合上了,体面地给予他流泪的自由,真好。
姜舒姿势艰难地把腿曲起,在炎炎夏日中索取一些属于自己的温度。
是啊,现在还是夏天,盛佘的生日都过去了,而自己貌似还没有见过二十八岁的他一眼。
其实获救之后好像有看到盛佘的脸,但是自己不能完全保证记忆的真实性,因为在海里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很多人,朋友、妈妈爸爸、同事长辈,盛佘作为他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然也包含在内。
走马灯一样温习了一遍人生之路,然后睁开眼感觉到自己躺在狭窄的床上,从下往上看一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
是盛佘吗?下巴上的胡子茬青青点点,只有疲态没有风度,眼睛里的情绪只有恐惧和惊慌,却在看到他的眼睛时瞬间变成了欣喜若狂的悲伤……
又在害怕,害怕他会死。就像高中毕业的旅行灾难,说话都没什么中气了,还非要抱着他的肩膀逞强。
被推进手术室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浑浑噩噩中甚至有了长睡不起的念头。人总是喜爱自欺欺人的把戏,明明知道结局,还要硬装空耳曲解答案,为自己多争取一分一秒的幸福时刻。
作为唯一生还的幸存者,因为对当时的一切无法正确描述,再加上网上煽风点火的言论,清醒后的他莫名其妙的开始被调查。
网络判官当然没有办法断案,可是恰好唐师师身上又有打斗的痕迹,这下姜舒彻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但是报案是一回事,立案又是另一回事。
倘若人人怀疑别人杀了人,警方就给立案,那岂不是乱了套。
唐师师的死因是前额遭到剧烈撞击。
姜舒这边给的回应是当时场面太慌乱,没有留意到死者状况。
是的,他手里一样拿不出证明自己清白的确凿证据。人证物证,一个都拿不出来。
问他为什会在非拍摄时间跟死者单独乘坐摩艇出海,他诚实回答是唐师师主动邀请一起出海逛逛。
但是空口无凭,这个答案比白纸都要苍白,并且可笑。
至于死者身上的打斗痕迹,姜舒几次想要说出唐师师将自己推下摩艇的真相,却苦于手里没有任何能够证实自己这句话的强有力证据,生怕贸然说出又会引起什么声讨他血口喷人,仗着唐师师已死便随意编排事实的新一轮讨伐。
姜舒也是被骂怕了,虽然到现在他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手机,但是母亲红肿的眼眶和警察频繁的到访,无一不暗示着他的情况有多么的不妙。
因为他没有证据,这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真相便成为了一张只能握在手心里的死牌。
他只设想了将这句话告予警察之后的不良影响,却忘记自己还存在真心爱着他愿意为他据理力争的粉丝们,她们比任何吃瓜路人都更希望听到由姜舒亲自开口说出的答案。
他患得患失的隐瞒,也直接导致了自己的团队在互联网这座舆论阵地的彻底溃败。
但是现在的姜舒隔绝外界消息太久太久,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够跟他交换想法的同伴,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多思多想,用最坏的结果去揣测之后的故事走向。
有次警方前来盘问情况,姜舒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剧组方面的消息。
答案跟自己这边没什么两样。
没有证据证明男二号对男一号有杀人动机,也没有证据能证明男二号对男一号没有杀人动机。
这个答案对姜舒来讲算不上什么好事。
人可以说谎,东西却不能。
提议出去透气散步的唐师师,无故迷路的唐师师,发现尾甲板上停放着摩托艇的唐师师,让他脱掉外套放下手机的唐师师,明明天气恶劣还要带他在海面上越走越远的唐师师。
事后想想,都自带一股阴谋气味。
可能是因为经历了结局,复盘时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可疑起来,原来做事后诸葛亮这么令人气恼。
但是事已至此,跳进黄河洗不清的自己,只能尽量游的离别人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要再让人因为他而沾染到不幸的气息了。
譬如盛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