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实在是看不下去某百年老妖逗小孩的行为,索性端着托盘将饭菜放在二人中间,把林鹤眠手里那本书抽走了。
“先吃饭吧,别看了。”
谢松意没说话,端起一碗粥用勺子舀了一些放进嘴里。甜腻感在口腔中散开,谢松意不由得皱眉,将粥递给老板,道:“太甜了,换一碗。”
老板拿了一个新勺子尝了一口,心说对谢松意来说确实太甜了,就把谢松意那碗粥端走,干脆自己进后厨又做了一碗。
林鹤眠也尝了一口,不解道:“我觉得甜度可以啊……”
一旁的尖石忍不住开口:“林少侠您有所不知,谢公子挑剔,他这人规矩可多了。”
“我知道。”
尖石拨算盘珠子的手停下来,诧异的看向林鹤眠:“您知道?”
圆石看不下去,重重拍了一下尖石的胳膊,骂道:“你怎么这么笨?!谢公子这穿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个什么人,林少侠肯定也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尖石若有所思的点头:“有道理。”
老板突然从后厨走出来,问道:“你们聊什么呢,账都不算了。”
尖石一看老板出来了,当即低下头,对着账本继续拨算珠去了。
林鹤眠有些惊讶:“做这么快?”
“锅里有正煮着的,只是没加糖,熟了我就盛出来了。”
老板说起谎来毫不心虚,甚至因为他脸上带着笑意,林鹤眠竟也没怀疑。
其实后厨就做了那么点粥,这碗是他用妖力煮的,所以熟的很快。
老板笑着放下粥,又给谢松意拿了一个新勺子,问:“知道跑出来的妖是谁了没?”
谢松意又尝了一口粥,确认甜度没问题后才开口,说:“知道,下午就去除妖,然后就去拜长生,不回来了。”
“你会带我去的吧?”林鹤眠问。
谢松意无奈,笑着问:“我像是乱丢小孩的人么?再说了,我都说要去拜长生了,自然是要带上你的。”
林鹤眠一听谢松意说自己是小孩,不服气的说:“看样貌你顶多也就比我大那么两三岁,怎么好意思说我是小孩的?”
谢松意没理他,心说你爷爷的爷爷在我面前都算小孩,没叫你小小孩都不错了,你还不服气了。
老板怕这俩人争起来,忙开口道:“既然你要下午走,那我去准备些银两,不然住客栈没钱就麻烦了。”
拜长生的活动已经持续了三百年,那些商人都精明的很,硬是在去往古战场的那条路开了不少客栈,被人们戏称为“栈道”。
所以拜长生不仅要看机缘,还得看财力,不过最重要的还得是运气。
若是修士,倒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但普通人就不一样了,指不定还没走出某片树林或者某座山,自己就先被突然蹿出来的妖怪杀了。
但比起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妖怪带来的恐惧,无穷无尽的寿命更具诱惑力。
好多人都抱着侥幸心理去拜长生,倒是便宜了不少妖怪。
“你和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林鹤眠看着上楼准备银两的老板,疑惑的问谢松意。
谢松意抬起头,说:“我和老板只是朋友关系。”
“朋友?”林鹤眠挑眉,“我好像没听过你喊老板的名字,你一直喊他老板,他没名字么?”
谢松意咽下最后一口甜粥,叹气道:“你若真想叫他的名字,叫他闻人老板就可以,不想叫就直接叫老板。”
“他姓闻人?”
“可以这么理解。”谢松意拿出帕子擦嘴,随后起身离开。
“你去哪?”
“去送牌位。”
“我也去。”
“你想气死你师父?”
“明明是你气的好吧,你去了他才会被气死呢!”
林鹤眠忙放下勺子跟出去,谢松意见他跟过来,无奈道:“我就去送个牌位,一会就回来了,你没必要跟过来。”
“须臾山是我家,你回我家给我老祖送牌位,我哪能不跟去?”
“你家?”
谢松意蹙眉,他以为林鹤眠只是寻常人家送到山上做了修士的孩子,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嗯。”林鹤眠点头,“四岁那年父母为了保护我惨死在妖邪手上,后来遇到师父我就跟他上了山,从此就把须臾山当家了。”
“师父对我特别严格,师兄师姐都说因为我是天生剑胚,师父想好好磨练我,把我捡回来也是因为这个。”
说完,林鹤眠苦笑一声,又补充道:“我当时觉得天生剑胚这种体质真不好,让我遇到了师父这种立志出高徒的严师。但后来我发现其实我还挺幸运的,因为这四个字让我活了下去。”
“还有那么多像我一样因为妖邪无家可归的孩子,明明相同的年纪,他们却没有遇到一个能把他们带回家的人,只因他们没有所谓的天生剑胚,甚至有些孩子等不到人来带便没了性命。”
林鹤眠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哭腔,声音也有些沙哑,他说起那些孩子时总会忍不住鼻尖一酸,但每次都把眼泪憋了回去,那些眼泪也就在眼眶里打旋,从未流下过一次。
谢松意始终面无表情,许是为了等林鹤眠恢复情绪,片刻后,他才开口:“那就珍惜天生剑胚带给你的活命机会,用你手里的剑斩妖除魔,让更多孩子不再颠沛流离。”
“我知道。”林鹤眠笑起来,“所以我才要斩长生,那么多人因为他家破人亡,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谢松意低声轻笑,道:“林师弟,你还挺好哄的。既然不哭了,那就快点陪我去送牌位!”
谢松意一挥手,林鹤眠只觉身体一轻,二人眨眼间便来到须臾山祠堂。
其余老祖的牌位早已修好,只有谢行错那个位置还空着。
谢行错的灵识看到一白一黑两个身影走进祠堂,不由得一怔。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谢松意也穿着这样的斗篷,那时他还没有姓,只有松意二字做名字。
那天的谢松意独自站在洄溪边,残阳火红,像古兽尸体淌出的鲜血,铺在水面就成了一滩血水。
那年的五月也有一场倒春寒,甚至严重到落了雪。
水面并未结冰,积雪堆在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有些地方没盖住,露出灰白色的石尖来。
金线绣出的云纹因染了鲜血而变得颜色暗沉,若是忽略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和金色云纹,任谁看到谢松意都会以为是雪里长了个人出来。
那天变故太多,他匆忙赶到洄溪,却看到一只古兽躺在谢松意身旁。那只古兽满身伤痕,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血肉,早没了气息。
“松意……”不知过了多久,谢行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松意冷笑一声,哑着嗓子怒吼:“那些该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我知道你想报仇”谢行错几近哽咽,“但你别活在仇恨里。”
谢松意闻言,只是一声苦笑:“我的一生何其漫长,把这无尽的寿数用在仇恨上多没意思,我不会这样的。”
谢松意顿了顿,又道:“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命数,那么长生一脉,还是不要繁衍了。”
谢行错几乎心痛到说不出话来,谢松意却笑着,那双凤眼里带着恨意与不甘,说:“我会成为世间最后一只长生,杀戮与仇恨,都由我亲自终结。”
那天残阳似血,谢松意在他面前立誓,要断掉以后的仇恨与杀戮,他为自己的誓言付出惨重的代价,却也真正做到了。
史书说他斩杀了世间最后一只古兽长生,他不知道那是谁编纂的用以谎言蒙蔽世人,想改也改不了。
他现在只是一缕灵识,史书在皇宫,几百年前流传至今的东西,且不说圣人是否允许他改,单是放任拜长生这一行为来看,圣人就不可能让他改。
他若没求长生的私心,早就禁止拜长生了,史书上的谎言,不正好有利于他求长生么?
衍国可以修行,人妖共存,既然这些都有了,那么求长生的机会为什么不可以有?真正的神仙又为什么不可以存在?
他们都在赌那位万寿主是真正的神仙,妄想借此打破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所以即便路上如何艰辛危险,也阻止不了人们求长生的心。
而宫里那位圣人,自然也乐见其成。没人求到他可以等,有人求到他可以问。
其实每年都会有人求到,只是没了去向。人们都说他们是成了仙一步登天了,在天上不愿下来。
人们在赌,赌自己能求到长生。圣人在等,等一个求到长生还能再回来的人,然后问他求得之法。
他是一国之君,生杀予夺的大权握在手里,他问了,谁敢不说?
谢行错自嘲的笑了一声,突然觉得做一缕灵识也没什么不好。
这人间太混沌,他就待在祠堂里,透过那一扇门就能看到须臾山的春夏秋冬,偶尔逗逗来祠堂罚跪的晚辈,和那些老祖或者后来的掌门说说话。
时间的流逝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可以不被世俗困扰,倒也清闲自在。
“在想什么?”
谢松意清冷的声音传来,谢行错回过神来,瞥金丝楠木制成的牌位一眼,又看向谢松意,笑道:“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来给我送牌位。”
“今天。”
“嗯,”谢行错点头,“我看到了。”
林鹤眠跟在谢松意身后,他趁着二人聊天环顾四周,发现老祖们不论年龄大小,除了谢行错之外,都悄悄盯着谢松意,个个鹌鹑似的窝在牌位上飘着,大气都不敢出。
林鹤眠:“……”
林鹤眠挑眉,他觉得这些老祖应该是害怕谢松意再给他们的牌位跪裂缝。
“通天墟封印为什么会炸?”谢松意问。
“这个啊……”谢行错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当初我设封印的时候沾了点妖气没来及处理,用禁术时灵力不纯粹,我估计鹤眠这孩子的灵力太纯粹了,封印本体蕴含的妖气无法承受,消散之际就连同封印一起炸了。”
“没道理啊。除妖或多或少都会沾染些妖气的,鹤眠这孩子怎么可能会丝毫不染?”最后一个牌位上的灵识对林鹤眠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妖气。
林鹤眠也疑惑:“可能因为我是天生剑胚,妖气不能影响我?”
“不可能。”
谢松意摇头,他这几百年来也见过不少天生剑胚的人,但没有一个会因为这种体质而不受妖气影响。
除非……
谢松意猛地回头,他想起什么似的问林鹤眠:“你师父是从哪把你带回来的?”
“不知道,我醒来就在须臾山了。”
其实他也挺想知道师父是从哪里把他带回来的,他记忆不全,只记得父母为了保护自己被长生害死,而后就是几百年的沉睡。
前者他可以说出去,但后者是他埋藏最深的秘密。
以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一介凡人活了几百年,说出去大概率会被当做妖。
但谢松意给他传信后,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理由。
如果自己的事被传出去,圣人肯定会有所耳闻,到时候难免会找上他,这一找,怕是要生出许多麻烦。
但看谢松意刚才的神态,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或许,谢松意和自己一样,都是因机缘巧合无法沾染妖气的受害者;又或许,他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