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伏天书院的学生,出了院后门,过个红绿灯,再直行二百米左右,就会看到花红柳绿的一条街,什么饮食服装理发店、健身游泳咖啡馆、文具奶茶饰品通通浓缩在这条几百米长的道边。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似的拥挤着。一寸土地,一寸金。
租金理所当然贵到天上去。
梦生这地真真巴掌大,一桌俩椅子占据掉面积大部分,人站在中间,伸手几乎可以够到四面墙壁。原身是个迷你花店,即便是如此逼仄,花店老板娘转让时,还是笑眯眯地叫出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价格。
这里前靠大学,后临商场,人群络绎不绝,客流量大得跟天天过春节似的。你不租呀,有的是人租。
梦生咬咬牙租下,首先将墙壁焕然一新,粉刷得干净雪白,再去掉窗户上密不透气的监狱式的铁栏杆,扯下面无表情的遮光黑窗帘,换了层柔柔的白纱挂上去,西向的窗户,一整天都有日光朦胧穿进来,温馨得简直有点像家里的小房间了。
还不够——又精挑细选买来只剔透的湖水蓝玻璃瓶,老板娘馈赠的花种,顺应节气养进玻璃瓶里。十一月初,他往里面放的是几瓣漳州水仙种球。水仙还没到季节开花,抱着玻璃瓶沿口饥渴饮着瓶中之水,节节高地疯狂窜叶子。
今天今日,晴。
梦生一身浅色打扮,与白墙壁白窗纱和谐一色。湖蓝色的玻璃瓶、奇高的水仙绿叶是这雪白整洁的小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颜色,还有这女孩子,宽松的番茄红上衣,蓝绿格子半身裙,一头长长的棕色卷发,波浪一样漾在后背。掩盖在头发里,半摇半晃的,是只很少见的鲤鱼剪纸耳环。她大红大绿地往椅子一坐,那样鲜明夺目的颜色,人却有点怯,低头盯着桌子上的湖蓝玻璃花瓶底部,好似入了神,一手一手地搅衣角。
房门阻绝了街上的喧闹,这里独立成一个静的小天地。梦生耐心等待着。
许久,女孩子抬起又大又满的眼睛,低声说:“梦、梦医生……”说到这里,她又仿佛无法有勇气再说下去。
梦生其实一点也不着急,他甚至愿意再多等一会,时间就是金钱,每一分钟都能挣到钱。但出于善意,他递上一个介于温和和温柔之间的笑,循循善诱。
“师妹,有什么问题,和师兄说说?”梦生在女孩低头时,观察到女孩背包上挂着伏天书院的徽章。
女孩果然眼前一亮,梦生笑道:“我也是伏天书院的,玄科的,今年大二。”
女孩子犹犹疑疑地开口了,“就是……”一张粉白的圆圆脸仰面向梦生,“梦生师兄,就是……我小时候,戴在左手的首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噙着温柔的笑容的师兄好似融在下午和煦的阳光里,十分有兴趣地问她:“然后呢?”
“只要经过我大伯家门口的巷子,就会丢了!”女孩子说完又低下头,迅速抬眼观察梦生反应如何。“好几次都这样……”
梦生了然地看到女孩讲述怪事时半厌恶半兴奋的神情。来者即是客人,客人即是上帝,必须给足情绪价值。他夸张地做出个“啊”的表情,连声说“好奇怪”、“真的好奇怪”、“怎会如此呢”。
女孩子微微笑了一下,梦生明白这是她心里一直紧绷的弦松了。慢慢问她,有几次这样的情况?巷子周围地势如何?丢了之后有找过吗?有找到吗?
放松下来的女孩慢慢地一一回答。
两三次。
地势还可以,墙边,有很多野草,但是不高。
没有去找过,可能被人捡走了?
我记得的只有这些……
梦生又问了一些话,看差不多了,最后归纳总结:“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情,我喜欢先入为主从心理学角度解析——”
女孩仔细听着,大眼睛一闪一烁。
“也许有一种可能,首饰的丢失不是每一次都在发生巷子附近。”梦生透过明净的眼镜镜片打量女孩反应,见她只是哑然,嘴角眉头无新皱起肌肉,惊讶但还能接受的样子,于是继续说:
“可能在经过巷子之前,首饰就已经丢了,而最初的“经过巷子附近丢首饰”的印象在你经过巷子时得到了提醒,这时,你查看左手,发现首饰不见了。你自然而然在脑中形成“经过巷子就会丢首饰的印象。”
梦生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这副眼镜有点大了。一气呵成说完:“后面再一次的,则是巷子附近丢首饰的印象进一步加深。”
女孩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静默一会,点点头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之后的时间没有客人预约,梦生又陪女孩聊了一会,最后把女孩送到门口。女孩子着摇摇手机,笑得鲜妍:“转过去啦。”
梦生手机屏幕亮起,一看:“多了多了……”是咨询费用的三倍,边说就要把多出的部分回给女孩。
女孩拦住他点击键盘的手,“梦生师兄,下次见!”
裙摆翻飞,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跑进茫茫人海,眨眼消失不见。梦生愣愣地想,这是预约下次的费用吗?那也行吧。
目送走女孩,梦生从门后摘下“营业中”红棕长木板,把它横挂到门前去。随后,回到属于自己的靠窗椅子上,原木色的椅子上厚铺了卡其坐垫,坐起来舒适透气,棉花云层一般柔软。
梦生调整为更省力的姿势,全身心塌在座椅上,取下挂在耳朵上的银边眼镜,闭上眼睛,一下一下捏着鼻梁。他其实一点也不近视,眼镜是他从业心理咨询的道具,有了眼镜镜片过滤,目光会变得朦胧些,梦中人一样的隐约,观察客人时不至于太过**直白。干他这行的,察言观色,同样非常重要。
梦生在等待。后面可能有客人,也可能没有客人。虽说他只是一百二百的收费,长此以往,减除掉房租,对与学生来说,仍然是笔非常可观的收入。当然最大的还是兴趣使然,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正出神想着,木制门发出“吱呀”呻吟,很突然的,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没有敲门声,不请自入,梦生下意识给来者打上莽直的标签。
梦生慢斯慢调架上眼镜,动作间隙,看到来人是个中年男性,身材蛮健硕,外套件深黑西服,手臂是异于常人的长,大猩猩一样垂着,几乎要够到膝盖。还没等他说出:你好,请坐——男人便大马金刀地在梦生对面坐下。
——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在这里。
反客为主?梦生走到门前拿下“营业中”牌子,挂回门后去。这个男人给他很强的压迫感,出于警惕,他把门大敞开。男人却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命令:“门,关上。”
梦生又给男人打上个高高在上的标签,日积月累中见过各种不同性格的客人,略一思忖,他给男人归类为“领导”。那种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不会在意他人感受的人。
梦生关上门,即将坐回位置上,领导漫不经心叫他:“小医生。”很有些些轻蔑的味道,坐也坐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单生意几乎不想做了,顷刻后,梦生挂出职业性笑容:“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他热络,领导却不接寒暄,翘了个二郎腿,自顾自进入主题:“听说你把东路的神经病治好了啊?有本事。”
东路?神经病?
用了好一会梦生才理解到他指的是闻瑛,不悦至极,冷冷道:“他不是神经病。”
“哦?”领导惊讶:“这种的,都不是神经病?”
领导饶有兴趣地盯住梦生,眼前这位斯文秀气的小医生把脸板得倍严肃。 “他只是有些内向罢了。不被人理解,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那我这种,是神经病吗?”
梦生被男人的发言震惊到,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男人:“当然不是!”
男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梦生的情绪有些失控,也不在意,站起来,边鼓掌,边激荡地连声说好好好!山顶洞人一般被局限在小房间来回转圈。 “就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荡:“我们来做笔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