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机上简泉发来的消息,他好像都能听见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江港元笑了笑收下手机。
他已经到现场了。双创作为主办部门全体成员都来得早,他今天没事,难得睡了个懒觉,醒了就直接过来了,等了好久才收到简泉的消息。
等是等到了,他却兀地感到好寂寞,有种落差迸裂开。
室内的灯都开着,眼前总是有人晃来晃去,他每一个都认识,甚至叫得出名字,却独独没有简泉。他这样太多次了。
江港元叹了口气,从电子书页面退出,上面显示他58分钟看了五页半。把手机划拉来去,没有什么好玩的,最终还是决定去办公室。说不定已经有人来了,或者自己就坐在那随时待命新活。
今天天气挺不错,虽然风大,但是太阳也大,照得人舒服得眯起眼睛,猫似的提着脚尖慢慢向前移。
他坐在走廊上的石凳上,看了眼“夏天避暑圣地”的他们办公室,还是决定就坐这边上了。
靠在石柱上,有阵风吹过他才突然想起件事,于是立马坐直发了条消息:“阿泉,我找到了个好地方,今日独属。”
“这次活动下来我得找每个人谈次话。”简泉披着件大风衣利落地转了个椅子,朝向孙览。
“我把他们的问题做成表格了,学长你可以看一下。”他到时已经是午间休息时,好在上午不需要太多人,所以没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成。”孙览点点头,打开手机上的表,“对了,我给他们说了,你今早没在是因为改这些表了。”
“这事我也有错,没按时到确实不应该。”他眉头紧皱,浓郁的自责消不掉。
孙览摆摆手:“算了算了,江港元给我说了,你昨晚都累晕在办公室了,让你改表确实也给你是增了件大工程。”
简泉却关注:“江港元?你们见了?”
“对啊,他来得早,碰到的时候我俩就打了个招呼,看着我急他可能也猜到跟你有关了,就主动给我说了情况。”
他把手机一关甩到桌上,两只手抱到头后面,办公室没人,他俩就放开,“这也真是……所以你前几天还给他们指问题打下去了?”
简泉点点头。
“刚才为了赶ddl,有的问题我就直接改了,不过也备份了,活动完了谈话的时候会给他们看。”他把手指捏得嘎嘣响,“不管去留,事得做到位。”
到了那句,孙览是能明显看出来简泉有些生气了,这在他脸上可不多见。平时、直到现在他都总是看着冷静的、心平气和的、自信的,没什么是他不会,不知道也学得快、吃得透。他不会因为“我不知道”皱眉,而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查、我也不想问。”
态度错了,那就没话可讲了。
之所以还愿意耗着,是因为有着关系在。尽管同龄同级,但简泉就是他们的部长,所以这层关系上有着义务,有简泉丢不掉的责任心。
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青,孙览赶紧哄着:“哎哎简泉,你来的时候看见江港元没?我刚刚还看见他在外面的走廊上眯着眼睛睡呢。”
这人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他很快皱了下眉,然后往外看。连片叶子都没见到,倒是轰轰烈烈一大片日光,衬得他们这寒窟有些幽默。
“那就怪了,刚还在呢。”孙览说,“要不你出去逛逛呗,反正现在没活了,抓紧时间休息下,对了,你过来前吃饭了吧?”
简泉已经打开门走出去了,耳朵处理完那越来越飘渺的声音点点头就算回了。
他掏出手机,看见上面的消息,立马拨了个电话过去。
江港元的铃声是首英文歌,前奏一响,让人以为自己在墓地里。
它悠扬了半天才进入女声第一句,简泉举着它放到耳朵旁,一脚踏入秋末热烈的阳光。
女声戛然而止,他还被照得暖洋洋的没反应过来。
“简泉,回头。”
有人这么说。
于是他笑着转身。那话的尾音还未完全散入空气,于是由无数小粒子传播、和真真切切从他嗓中发出的声音就被简泉回头的第一个眼神稳稳地接住。
等它彻底弥失,就跟大雾散去,江港元整个人像被套上了层回忆滤镜般,失真地、完整地填满他的眼。
房上的阴影一纤一纤落在地上,被细韧的丝连起,简泉的心跳有一下子失了节拍——他差点以为江港元被困在了雨里。
想不出什么的时候就做点什么,他又这么想。于是他伸出手指穿过那间帘,然后抓着江港元的衣袖,说:“我一下子又以为咱们在青中了。”
江港元愣住了。
简泉揉着眉头,柔软的短发在阳光照耀下吸引他去触碰,他的头发上好像有一圈小彩虹,跟几年前一模一样。
“不过不是了,出来吧。”
有一股力拽着他出去,阳光灿烂得他赶快眯住眼。
走到阳光里就是这么几秒的事。他在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里,又回想起简泉在阳光下转身朝他笑的样子。
这个也没变。
简泉拉着他一路走到走廊上,到了阴影里他又得以舒适地睁开眼。
一双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在发呆?是刚刚我拉你太用劲了吗?”
江港元回过神,摇摇头,“没有。”他顿住,又补充道,“是阳光太晒了。”
简泉环住胸口,看向他指尖朝向的天空,点点头说对,“感觉都到夏天了。”
“对了,谢谢你昨晚把我送回宿舍,还有帮我请假。”他狡黠地眨了一只眼,“太好了,本来我还想找个机会溜出去呢。”
江港元也朝他眨眼:“看来这个安排非常非常到位,响应合理利用时间号召。”
简泉在一旁若有其事地点头附和。
“对了,那杯咖啡……”
“哦,我见到那位夏云塘了。是他送的。”江港元回他,“他当时还提着饭,不过见你睡着了就提回去了,只留下了咖啡。”
“这样。”他声音陡然降了好多,想到什么般又问他,“你们说什么了吗?”
似是想到他会这么问,江港元听到这问题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开朗地笑出来,“我们有什么话说呢?他交代完这些就走了。”
他回头,眼睛刚刚从阳光里汲取的明亮还没黯淡,像在黑夜中的琥珀。
对着这双眼,简泉总会瞬时冷静下来。
“也对。”他也不觉得夏云塘会对着这个他“羡慕”的人说出什么额外的话。
只是……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他一条腿跪在那石凳上,上半身探出去。
江港元则坐下,把后背交付给阳光,眼睛彻底适应阴影。
光掠过他的风衣,从他暴露的皮肤还有衣物上滚落,江港元坐在另一头,暧昧的光影线又让他们在两个世界动静。
“……你会排斥吗?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提……”
“简泉,去大厅集合了,再二十分钟正式开始!”
“记得,怎么了?”江港元的声音追着那“天外来音”的尾巴冒出。
他的嘴角牵起一点弧度,眼睛却冷静得紧。
简泉心底蓦地有些难过,他往前了几步坐下和他对视,江港元的眼神没离开过他。
“没事,我先去忙了。”说完便匆匆离开。他三步做两步,等江港元快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又有道明亮的声音传进他耳朵,“对了江港元,今天阳光那么好,你在外面等我吧!”
今天阳光真的很好,连小鸟都愿意出来转转。鸟叫声格外清脆,不像诗里说得在秋天那么凄楚。
他觉得自己一颗心往下沉,胃里积攒了海底的尸骨,连心脏都没有去处。
老毛病又上来,他又喘不过气。
一只胳膊扶着旁边的石柱,他慢慢往下蹲,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大口大口的呼吸试图与世界还建立联系,心脏英勇地跳跃着,好像它不是罪魁祸首。
脸在柔软的衣服上滚着蹭来蹭去,制造些许皮肉疼痛让自己专注。
大脑缺氧,手指都在颤抖,鸟还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喜悦地啼叫,在最后一声弦彻底模糊前,他脑里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我当然记得那第一次。
那时他转学到青中已经有一个月了,简泉作为班长一直被老师叮嘱要好好照顾他——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观察过简泉,简泉让他觉得很新奇。
在那个“掉队就会成为异类”的小孩子青春期大节奏下,竟然有人主动归属孤独、成为异类,和自己一样,这让他觉得很好玩。
江港元来者不拒。他会对每一个主动问他从哪来、怎么来的人都献上微笑,还有小零食和他带来的好玩的小物件,别人可以随便碰、甚至带走。
这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害,因为他有的足够多,他也并不把那些玩意当回事。他觉得那些人因为这点小东西就要和他拉帮结派、称兄道弟时的反应才最有趣。
一开始是一个人、后面变成了你推我挤互相怂恿的三两个,最后就是一群人围在最后一排的独苗边。
是哪一次注意到这些人头涌动后的背影来着?那个总是一个人坐在第一排,除了老师叫从来不会离开座位的班长。
他很好奇。
“刚刚这天还晒得不行,怎么现在又没太阳了?”
“别说了,反正这活完了天都黑了,咱们也就在阵子溜个空。”
“得,赶紧进吧。”
又没太阳了?
他虚虚朝外面看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上去了。
脑子晕圈回忆就开始胡跑,他拍拍头笑了下,思路怎么跑那么远了?
天灰了,眼睛可以直视了。
知道夏云塘是在一个雨天,简泉在天台上找到逃课的他时的事。
那时他们重新排了座位,他就坐在简泉的斜后方。他们已经能说上话,简泉在几次交谈里活跃得让他新奇。不过他好像是被什么限制住了似的,总会在相当亢奋时来个急转弯,他会突然想起什么,然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好像那样很失态,又或许,和他交流就不应该开始。
他能明显感到简泉在避着他。
那天他父亲又回来了,突然把他叫回家,他们还正上着课。又是一顿莫名其妙的训话,和母亲阴阳怪气的添油加醋,用着急不可待的讨好让父亲大展拳脚,拳拳落在与她朝夕相处的、这庞大的家里唯一的人身上。
数不清第几次要晕过去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送回学校。这个司机没见过,母亲可能终于和父亲上.床了,真是恭喜。
跌跌撞撞地走上天台,他本想当一具标本,把自己挂在那铁网上,让伤口也见见太阳,但这天阴阴的,不久就掉了雨。
“还以为是眼睛出问题了。”天刚刚蓝成那样,真的要下雨了。
他喜欢自言自语,自己说的话自己永远可以理解、永远捧场,不会孤独。
他沉默许久,不肯说出闪过一丝画面上的那个人的名字。
夏天的雨总是喜欢配合豪爽的雷,来得轰轰烈烈、相当潇洒,噼里啪啦的,像是把积攒了几盆的雨通过一个大漏勺齐齐往下筛,凡是裸露的,哪里都能照顾到,和太阳一样公平。
他的伤口也是。
他自嘲,那么大的太阳他见不到,不是被锁在家里、就是被兜在教室……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大雨他本来也是见不到的,还是逃出来才难得一遇。
思路瞬间开阔,勇猛的大雨砸在他身上,伤口叫嚣着自己的痛,倒是给他一种越挫越勇的鼓励。
他在很小就有了种意识,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思考这个问题除了给自己本就看不到头的人生增加负担外没有任何好处。
但其实,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没有意义就是一种意义。
“活着是没有意义,但活着的每一个当下就是答案。”
是简泉。
他很想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却没有开口。简泉收走了他手里的小刀,说:“我不会交给老师,但你也别多想了。”
那天夕阳特别漂亮,他以为教室里又是只有他一个人。
“江港元!”
是简泉吗?
“简泉让你进去,他说外面要下雨了,他还在里面忙,看我出来让我顺道给你说一声。”是孙览。
他点点头,说了声谢谢,起身穿过走廊。
那天不是这样,真的是简泉叫他。
他以为自己是要疼晕过去了,却发现真的有团人影朝自己走来。他的声音被雨打散,一片一片的,穿梭在银针间。
他看清楚了,即便再疼、再眼花缭乱,他也看清楚了。真的是简泉。
“雨太大了,跟我走。”
“你为什么会来?”
“我是班长。”
“那你为什么避着我?”
“……”
“我好疼,不要拽我。”
“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
怪不得坏人出门也会看天气预报,因为他们要在下雨前把所有事都解决了。大雨会洗走罪恶,也会暴露伤痕。
只可惜他爸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坏人。
但他还是过了把嘴瘾:“我爸爸打的,好疼。”
他看见简泉变得茫然、不可置信,他小心翼翼,甚至要哭出来。因为他眼眶红了一圈。
雨帘像面具,他眨一次眼就看见一分更鲜活的简泉,原来大雨还有这种奇效?他悄悄勾起嘴角。
他假装自己好疼——其实早都不怎么疼了,比起伤疤新鲜时。他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蹲在地上。人的温度隔着雨幕都能感知到,或许这要感谢人类这个物种带来的生命奇迹,至少那一刻他很感激,尽管他们同样冰凉。
“为什么避开我?不要这样,好疼……”
不要那么坚硬了,拜托。
“我很讨厌吗?我是错误吗?不喜欢我就不要生下我。”
不要靠近我,给我希望。
“让我学着说话不是为了交流吗?拳打脚踢才是吗?”
我也变成那样的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因为我的发小,夏云塘。”
夏天、夏天。
一切事物因为夏天风流起来,变得鲜活,变得积极。它们贪婪地汲取着生命力,与其同生死共存亡,在最炎热的、最暴烈之前收集最高的能量,自那个最高点后又缓缓吐出释放,直到夏末,直到秋初,苟延残喘,了无遗憾。
“江会。”
“港元,去演播厅坐着吧。”
“好久不见了,最近没在忙?”
“港元啊,简泉找你呢,他忙完了。”
踏在大理石上的每一步都很干脆,演播厅里在舞台上的那位的发言也足够清晰。
“我们这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他们可能珍贵稀有、可能微不足道。”
“他是我的发小,两年前去了别的地方。”
音响把这位选手的每句话都传播给了所有人,江港元的脑海有一片平静的湖面,被激起一圈圈涟漪,雨声又奏响。
“希望遇见每一个人,我们都能以真心待人,不留遗憾。”
“我不习惯身边有除了他的人,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避着你。”
“就算人生是一座森林,相遇的人还会相遇。”
“这对他,好像不公平。因为他也没交朋友,而且我也不觉得有谁能待在我身边。”
“但抓紧每一个当下,就当是为了自己,不说出那句:为什么我们才见面?”
江港元伸出他那只伤痕累累的胳膊,倔强地拉住简泉的衣角,眼里满是不甘的嚣张,他笑着问:“那现在呢?”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不知何时他已抵达门口,白炽灯照得他以为自己满身冷汗。他看着台下那群观众,他们多少有些不情愿地配合,演播厅流窜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他用手背轻轻鼓了几声掌,在孙览的擦肩而过下转过身,余光里最后一个镜头还是简泉认真的侧脸,他快速打了条消息后就转身离开。
三秒后,五步之远处的简泉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港元:阿泉,我老毛病犯了,晕得不行就先回去了,明天见。】
他下意识回头,门口空落落的,地板上一摊光任由着人踩来踩去,显得特别寂寞。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走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村上春树
写的一些东西其实对他们三都能用,港泉、灼泉可以作为对照组[摆手]
不是很想补充说明了,自然而然的,视距能等到谁、谁愿意想再说吧,说不定我后面会搞一个大汇总?而且把自己写作动机挂出来也挺心累、搞得也挺牵强(等待有缘人ing,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们(两只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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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阴天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