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巨大的木门业已覆上了不少积灰,显得格外陈旧灰暗,犹如风尘仆仆的旅人。
这里显然已许久没人来过,刚一推开木门,便有无数尘埃迎面扑来。
两人侧过身避让稍许,再是一抬头,便能看到一堵巨大的青铜照壁立在跟前。
这面照壁足有将近两人高,挡住了前方视野,一时便只能往着左右或是上方望去。
这一看,却又别添了几分令人生畏之感。
这地方空旷异常,左右开间足有十几米,堪称巍峨恢弘,但除了眼前这座照壁以外,几乎能说是空无一物。
而要是抬头往上看,便会发现头顶的梁柱也挑得极高,因为光线昏暗,尽头却落入一片冥冥晦暗里,看不清究竟高到了何处。
殿中并未开有窗扇,但仍旧有着足以视物的光亮,那是因为在前殿的左右两侧,均置有无数铜树状的长明灯。
灯身均由青铜铸成,约莫有半人高,树身垂下树根弯曲的枝条,枝条上方栖有青铜神鸟,下方则悬有铜铸灯座。
灯盏里燃的是墟中特产的烛龙涎,可以燃烧百年而不熄灭,这样一来,墟人便无需日日更替古殿中的灯烛,只消不时让偃人查看是否熄灭即可。
沈焉知道,尽管眼前这座前殿已然十分宽阔,但相比于深山中的神殿,还只是九牛一毛。
墟人站在这恢弘却空荡的前殿当中,顷刻便觉自己有如蚂蚁般渺小。
又念及这青铜古殿,或许已在此存在了数千年之久,相比起来,人又如同蜉蝣,只不过是这古殿漫长生命中的一名过客罢了。
谢昭回脚步未停,沈焉便迈步跟上,两人绕过照壁,又往前殿内里走去。
及至此刻,他们脚下所踏的地面也骤然变作青铜,表面覆有厚重的灰尘,其间散落着进出的脚印,沈焉揣测这是谢昭回之前进出时留下的。
这地方并不如他所推测一般,有着大量弃置的偃人。
联想到之前谢昭回轻易便操控了阙楼中的偃人,沈焉便意识到,或许卫墟留下的那些偃人,都被他“废物利用”,一并带回谢墟去了。
依照他的记忆,到了照壁后方,道路会骤然缩窄,到仅有不到三米宽。
这是因为作为入口的第一座前殿已到尽头,再往里去,则是通往青铜正殿的第二条神道。
这条神道的穹顶呈拱形,上圆下方,从地面到墙壁皆是以青铜铸成。
如此庞大的青铜造物,无人知晓究竟是从何而来。
墟人虽有不少外人想象不及的神通异术,却没有一样能用来铸造如此庞大的青铜通道以及青铜宫殿。
因而对于五墟人来说,这山中庞大连绵的古殿,除去是为神明的造物,便再无其他可能。
为了不冒犯殿中栖居的神明,寻常墟人最多只能进到这条神道的尽头,要是再往里走,那就是有禁令不可踏入的神域了。
在神域之外,伫立两扇巨大的青铜门,若非持有墟地的玉韘或是玉韘的许可,便不可能打开通往“神国”的门户。
而此时此刻,眼见着对方领着他要往这第二条神道当中走去,沈焉不由心中揣测,难道谢昭回已然神通广大至此,连卫墟的玉韘都搞到手了?
他正心中思忖,孰料当真来到神道跟前,抬头望进神道当中时,心头不由得生出一种惊诧之感。
他下意识止住脚步,神情称得上凝重,同谢昭回不谋而合地对视一眼。
及至到此刻,沈焉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路上所见竟会如此荒凉冷清,空无一人。
卫墟人就像是骤然得知了什么灭世的预言,逃难似的,仓皇逃离了这座临近南渡口的边城。
就在前方不远处,青铜神道两端本该终年不灭的长明灯,居然堕入了无边无际的幽冥中。
卫墟的南渡口,通向神殿的这处神道,居然在此处被虚域彻底入侵,彻头彻尾地断成了两截。
目睹此景,沈焉终于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了然。
他向着前方仔细一望,却见这黑暗无穷无尽,盘踞在神道中途,犹如一张巨网,甚至连上方的天和下方的地都一并包裹了。
这种无边的黑暗令人联想到永恒的虚无,其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任何光亮射入其中,都会被悄无声息地吞没。
就算是他,也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所以南渡集市会荒废,其实是因为出现了这片虚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零九年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时,”谢昭回望着前方,“还没有见到过这片虚域。”
沈焉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么仅有十年,或者说应该远不到十年的时间,足够虚域扩展到这种程度么?其中必然有蹊跷。
思来想去,这当中的蹊跷,恐怕又是和霍家有关了。
他很快做出了判断:“烛龙涎可能会熄灭,但不会这么大面积的都灭掉。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弄熄了长明灯。”
谢昭回在他身旁接道:“但要想弄熄长明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沈焉明白他的意思。
烛龙涎一旦点燃,除非自然燃尽,便不会轻易被外力扑灭。这也是为什么,它会被用来做神道当中照明燃料的缘由。
神道当中常年不见天光,而虚域犹如一只无形的幽灵,但凡黑暗停留超过一定的时长,这幽灵便会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
一旦被虚域入侵,哪怕再次点亮长明灯,那些堕入黑暗的区域,也无法再度被光明照亮。
针对这类异常事件,墟中会有专门的日志以作记录。
大到祭祀不当导致墟内发生的灾难,小到修理偃人时出现的故障,事无巨细,几乎放满了一整座书库,以便后人参考处理。
在沈焉还在墟中的那十年里,谢墟中长明灯熄灭的事件就仅出现过三次。
两次是自然燃尽,需要更换,第三次的具体原因则没有记录,而是被载为墟中机密,放置于上了锁的书阁当中,只有家主及其亲信才能查看。
原因倒也简单,就是能使得长明灯都熄灭的意外,必然不能让寻常墟人知晓。
如果有人心怀恶念,只消查询墟内日志,就能制造出类似卫墟如今的事件。
沈焉当即了然:“你是说只有掌握玉韘的人,才知道如何才能熄灭烛龙涎?”
“霍家对卫墟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再度思忖道,“值得做成这样?如果只是想要争权,考虑到更长久的发展,让霍子越接手卫墟的玉韘,不是更有利的选择吗?”
谢昭回缓缓道:“有仇恨的,不是霍家,是霍华安。”
沈焉不由得眯了眯眼。
将“霍家”与“霍华安”区分开来,在今天谢昭回说过的话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但就他对霍华安生平的了解,作为一个纨绔,他能有今天,感恩卫墟还来不及,有什么值得仇恨,还是这等深仇大恨的?
这时,谢昭回忽然又道:“和一四年前的他相比,他已经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
刹那之间,沈焉犹如领悟到了什么,心中骤然一突,侧眸向谢昭回看去一眼。
然而谢昭回,却仍旧只静静望着远方黑暗,仿佛那只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或是一句对于物是人非的感言罢了。
沈焉思索片刻,忽然又问:“刚才我就在想,你对卫墟的情况,既了解又算不上了解,听起来倒像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他稍做一顿,仿佛无意地道,“这些事情,不会是霍家人告诉你的吧?”
谢昭回却说:“有几个曾经在卫墟的朋友。”
沈焉笑了:“那现在呢?”
谢昭回微微低眸:“他们已经离开卫墟很久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眉目微垂,没有丝毫情绪从神情言谈中透出,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
但沈焉知道,谢昭回的内心,必不可能像面上这般平静。
从幼年时起,他就是很容易感到悲伤的性格。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种种事情最容易让他陷入长久的悲伤当中,然而在墟地当中,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可不能是个容易心软和感伤的性格。
因而对他来说,垂眸不语,这像是他一直以来用以遮掩心绪的手段,以免被人洞察了心中真实的所思所想。
沈焉沉吟片刻,却没有再多问什么。
眼下谢昭回显然不愿同他多说,是个极为抗拒交流的模样。
这种情况下,哪怕他再多追问,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不过嘛,他倒是很乐观,等回到谢墟,两人之间交流的机会倒还有的是,也不差现在这么一时半会儿了。
这样想着,他复又转向谢昭回,问:“我们就是走这片虚域回去?”
他不由挑了挑眉,“光靠脚走吗?”
谢昭回却说:“再往里走,会有能够乘坐的工具。”
沈焉便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是很好奇了。”
他记得很清楚,卫墟的这条神道其实有一个三岔路口。
如果直往前方走去,则会通往神殿的门禁,那是两扇巨大的、人力无法推动的青铜巨门,除了继承玉韘的墟主,无人知晓打开巨门的方法。
而如果转往西去,则会通向卫墟用于祭祖的祠堂。
祠堂和前殿极为类似,都是木石建筑的正堂,后接青铜铸成的神道。
只是眼下看来,恐怕那连接祠堂和前殿的岔道口,也已经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两人便再度往神道中走去,他们前方就是无尽的黑暗,左右虽点着色泽偏暖的长明灯,却在半途当中戛然而止,无法照亮那无穷无尽的幽暗分毫。
这感觉颇为诡异,光明与黑暗仿佛油和水,在这条通道骤然分成了两层。那光便只能轻飘飘地浮在幽邃的黢黑外头,二者互不相溶,却又同时并存。
沈焉瞧着眼前的黑暗愈发浓郁,正以为两人就要踏入其中之际,不料就在约莫一米开外,谢昭回却是再度驻步,向着神道右侧一转。
沈焉便也跟着望过去,却见谢昭回在青铜壁上雕刻的细密花纹间细细寻觅一番,而后伸出手,在两盏长明灯其中的墙面上用力一推。
紧跟着,这青铜铸成的墙面发出轰隆一声,竟是向着左右两端骤然弹开——
这里居然有一扇暗门!
沈焉再度一挑眉,眼下就算对方伸手就把卫墟的玉韘摸了出来,他也不会觉得惊讶了。
不过谢昭回到底还是没有这么神通广大,只见他侧过身,朝沈焉微微一颔首,便从袖中摸出一枚小灯,拧亮灯芯,提着这灯踏入了暗门。
沈焉落后他半步,也进到暗门当中,迎面便感到一阵凉意袭来。
他定神一看,心头诧异便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暗门里头,居然是一条地下河。
沈焉抬头四顾,发觉这里应当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
两侧壁沿上的岩石有大量拱起和道状纹路,颜色也隐隐泛白,或有钟乳石自洞窟顶垂下,是典型的岩溶地貌。
一条暗河几乎与神道平行,就坐落在洞窟中约莫两米开外的地方。
几步来到河畔,便能看到这条河的河道颇宽,可能有四五米左右,往前一路延伸,尽头也浸入无边的黑暗当中。
根据方向判断,前方显然也被无尽的虚域笼罩了。
河水极为深幽,在昏暗的光线下,下方隐隐泛着些碧绿,似乎河床上正丛生着成簇的苔藓。
收回目光,却见谢昭回抬起左手,再度在空中比出一个由上至下的手势。
沈焉往身后一瞧,便见那两名偃人受到操控,也进了暗门,而后竟是从河岸下到水中,向着河底潜泳而去。
沈焉看得心中诧异,还在想这俩偃人泡了水,以后制成关节的金属会不会锈,跟着却见暗河当中,这两尊偃人似乎是打开了什么机关,伴随着一阵绵延的嗡鸣,有什么东西从岸底渐渐浮了上来。
一艘不大的船只似乎是藏在石岸的阴影里,因为偃人的动作,而从河底显出了身形。
沈焉眉梢不觉一扬,意识到这便是谢昭回所说的“工具”了。
然而等这船彻底浮出水面时,他却是不由再度感到一阵讶异,从心底逐渐升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