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港,半岛酒店西座,顶楼套房。
茶室内阒然无声,如同一座雪洞,厚厚的积雪吞没了其中所有的声音。
谢昭回静坐在其中,伸手扶住前额,疲惫地闭着双眼,犹如陷入了沉睡一般,久久地沉默不语着。
待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眸间却不复先前极为倦怠的神情,双眸平静而不为所动,如深潭般令人难以看透。
他伸手握住茶杯柄,端至唇前啜了一口,视线随即探出,落在前方的一盘棋局上。
棋盘上初时的局业已布好,黑与白已初具雏形,于棋盘正中遥遥相望,却在正东方短兵相接,正是对弈至中盘的时刻。
谢昭回没有犹豫,抬手便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紧跟着,却是换手拾起一枚白子,以左手将子落于棋盘上方。
数轮自弈过后,棋盘上黑子与白子皆已绵延成势,互不相让。
然而这时,谢昭回复又落下一枚白子,四枚白子相连成型,将一枚黑棋围在其中,他伸出手,将黑子从中提出,却随即收手不动,注视着棋盘,沉吟不语了。
这是一轮劫争。
在围棋中,当出现两方可以互吃一子的情况时,为避免出现循环无解的局面,故当一方提一子后,另一方不可立刻回提,须得先在别处寻找“劫材”以“应劫”,待对方不得不落子回击,方能落子原处以“提劫”。
从开劫、提劫、找劫、应劫、再提劫,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彻底消劫的整个过程,便是围棋中的“劫争”。
这盘棋局中,由白子率先开劫,眼下正是轮到黑子找劫应劫的时刻,谢昭回却忽然收回手,不再继续了。
他抬起眼,望向墙壁上咔嗒作响的复古时钟。
现在是五月十九日,下午五点二十八分。落地窗外暮色初现,浑圆的落日挂在天脚,白炽中染上了些许红光,在海面上投下破碎的余晖。
他站起身,走向茶室的另一角。
那里摆放着另一队卫墟人从邓少瑜房间里带出来的沈焉的行李箱。
不出所料,他在其中找到了那把久别的漆黑长刀。
谢昭回将指腹贴在布满瘢痕的刀鞘上,轻轻摩挲着刀身,动作极为温柔,犹如抚摸伤口愈合时留下的疤痕。
他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方才将长刀带回座椅旁,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茶室内是极静的,然而话筒那边嘈杂一片,混杂着难以听懂的方言吆喝声,让谢昭回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朗星?”他按住眉心,疑问出声。
*
接到谢昭回的电话时,岳朗星无端有种偷情被当场抓获的狼狈之感。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甚贴切的比喻,比起在外彩旗飘飘的窝囊丈夫,岳朗星自觉自己地位更像个童养媳……啊不,保姆,专门负责后勤保障以及带孩子这类琐碎事宜,尤其是带孩子这项,几乎成为了他日常工作的大头。
比方说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对方的下一句话——
“小律呢?”谢昭回问。
岳朗星几乎能想象对方问这话时蹙起的眉头,仿佛他做了什么难以谅解的坏事儿似的。
看吧,果然不出他所料,虽说身上同时流着三座墟的血脉,岳朗星常常为此自嘲为“三姓家奴”,但他好歹也是姓岳的,用不着起卦,这点儿未卜先知的能力还是得有的,卜算一事怎么说也是岳墟绝学,怎么能让谢墟人抢了这个风头呢?
“我给小律报了个少年宫的滑板体验班,他还挺感兴趣的,六点才下课,我正等着过会儿去接他呢。”
正如在牌桌上难遇敌手一样,岳朗星丝毫不惧,见招拆招,真话假话混着一起说,“怎么样,濠港情况还顺利吗?”
轻巧地把话题带了过去,他顺手又打出个二筒,感觉胜利在望。
奈何谢昭回丝毫不受迷惑,并不接招,只接着问:“你在做什么?那边太吵了。”
不愧是他的顶头老大,相当敏锐,岳朗星在心底认了输,也不再多挣扎,坦白投诚道:“少年宫边上的茶馆,打麻将呢,好不容易出来放风一趟,体验体验生活嘛。”
一位这两天新结识的麻友冲他好奇地挤眉弄眼:“媳妇儿啊?”
“老板呢”,岳朗星朝对方比了个嘴形,跟着又对电话那头开始了诚恳发言:“老大您多担待点儿啊,虽然我现在确实在娱乐,正事还是有好好干的。”
如他所料,坦白从宽,谢昭回八成本来也没有跟他计较的意思,顿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事情已经结束了。穗城那边,怎么样了?”
“这效率也太高了,不愧是老大,真了不起!”
岳朗星嘴上麻利地溜须拍马,手上却也没闲着,利索地摸牌看牌,眼睛登时就是一亮。
“再给我五分钟啊老大,我马上就胡……不是,马上就给你汇报近况,这边太吵,过会儿我找个安静地方打回来。”
挂完电话,又是两三圈摸牌的功夫,岳朗星一脸喜气地把牌一推:“胡了,清一色!”
一桌麻友纷纷叹服于他的手气掏起了腰包,不多,都是些小钱,这家茶馆紧挨着少年宫,客人尽是些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退了休来带孩子的,岳朗星一个三十不到样貌俊逸的好汉,混在其中可谓是分外显眼。
来这里没几天,他就跟八成的常客混了个脸熟,早先还有人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后来看他带了个孩子,顿时就嘴巴一紧,不再提了。
岳朗星倒不觉得相亲有什么,五墟里没这种风俗,他自己还颇想体验一把,奈何人家没了这个意思,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颇为遗憾,顺手就把“相亲”一项添在了自己的人生体验清单上。
掏完了钱,有人八卦心起,顺口问起了刚才那通电话。
“嗨,别说了,刚老板来消息呢,”岳朗星当即表演起变脸戏法,挂上一副颇为沉痛的表情,匆匆整理起自己的钱包,“我得去替老板接孩子了,这回怪我,说好的打到七点,咱们下回再约,我请客,绝对我请客,各位别跟我客气啊。”
大叔大妈们纷纷表示起谴责并试图挽留:“这什么破老板,大周末的还不给人清净,小岳快炒了他,麻将打得这么好,愁什么找不到好工作啊——”
还有附和他替他说情的:“我家阿女也是,周末也得随时准备上工,现在的年轻人可太不容易了,就让小岳先回去吧。”
一群六十来岁精神旺盛的老头老太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谈及自家儿女时,言语间都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也顾不上再去挽留他了。
趁乱突破了麻将桌上封锁的防线,岳朗星神清气爽地出了茶馆门。
麻将桌这类地方就好比酒局,认识的人凑了一桌,哪怕真有急事也得劝着你多留个几盘,然而他这厢略施话术,便轻而易举地脱了身。
仿佛造物主的某种精心设计,岳朗星此人不比他的顶头老板,在人情世故里过得可谓是如鱼得水。
时近六点,穗城已经有了日薄西山的苗头,岳朗星走在茶馆外的街上,挑了个僻静的阴凉处,摸出手机,给谢昭回拨了过去。
手机响了两声,对方很快接起电话,并未谈及刚才的事故,是就事论事的语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岳朗星不得不承认,比起他有所耳闻的某几位,谢昭回的确是相当不错的一任上司了。
不但没有随便砍人的癖好,也不会摆个谁都欠他八百万的臭脸,还会时不时给他点儿离墟放风的机会,总的来说,岳朗星还是十分满意自己工作量的。
就是总让他带孩子这点,让岳朗星时不时就想提个意见,甚至险些为此怀疑起了自己的命数。
要不是岳墟有着“卜算者不自卜”和“事卜人不卜”的诫言,他还当真想算算自己的未来如何,难道注定就是个带小孩儿的命了?
然而谢律六岁就没爹又没了娘,自记事起就寡言少语,简直像个翻版的幼年谢昭回,身为对方的便宜舅舅,岳朗星又觉得自己好歹也得担负起责任,不能让对方就这么苦兮兮地长大成人了。
电话里,他把这两日的情报给谢昭回简单汇报了一番。
蔺和是昨天上午走的,沈焉似乎大清早就没了影儿,虽然不知道中间干了些什么,不过现在人已经在濠港了,不足为虑。
另外还剩下个姓周的小鬼,不知道该说这两位心大呢还是什么,把这么个香馍馍直接丢在了穗城,岳朗星感慨,不知道很多人都盯着那家酒吧,虎视眈眈吗?
电话那头,谢昭回却是说:“他是有意这么做的。”
“鱼饵?”岳朗星努力揣摩着圣意。
“不止如此。这还是……试探。”谢昭回又说。
岳朗星闭嘴了,并不打算去掺合这两人间的哑谜。
有眼力见的下属都知道,不要在老大语焉不详时追根问底。何况对方话中谈及的那人,还是七年前那起尚未定论的悬案的最大疑凶。
和墟外人想的不同,事实上,在家变的几年后,谢墟就撤销了当初对于沈焉设下的“驱逐令”,而对当年那起家变事件的真相,也是以“尚未定论”取而代之。
岳朗星并不清楚当初家变事件的真相如何,谢墟中似乎除去谢昭回和谢律两人,无人亲眼目睹命案的案发现场。
然而唯二的两名当事人,谢律似乎已丧失部分记忆,谢昭回也对此缄口不言,从来没有亲口提起过此事。
他自己为谢昭回所用,是在谢墟家变数月之后的事情。
虽说自上任家主身亡后,岳墟早就沦为了谢墟的附庸,但追溯到那两年,种种过于机要的重任会落到他这个并无甚大才的远房亲戚身上,也足以让人想到家变后谢墟人丁凋敝的惨状了。
他打着哈哈,顺着对方的话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条,不过嘛,鱼很快就会上钩了。”
*
数千公里外,燕京,天香山脚。
心大能容纳百川的蔺和正在厨房里帮着忙,全然不知国土的另一端正在发生什么。
折好了菜叶,把木耳放在水池里清洗浸泡,蔺和手上的动作时有时无,心思显然不在手中的活计上。
今晚宅子里会来些客人,除去主厨的住家阿姨外,季双鹤也留在这里帮忙。这像是一种默契的家庭活动,对他们而言已相当寻常。
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昨晚和南嘉从林宅回来过后,他就没找到机会跟鹤哥单独相处和交谈,一直到今天下午的这个时候。
沈焉昨天来的那通电话犹如一剂脱敏良药,叫他立刻褪去了对季双鹤的种种畏怯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跟对方促膝长谈,把这几日来获知的情报和消息都好好说道说道。
季双鹤把切好的肉末送到烹饪区的灶台旁,回来时却见蔺和心不在焉洗着菜叶,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在水池里晃荡着,可谓是划水划得理直气壮。
他轻轻叹口气,伸出手从蔺和手里接过工作,轻声问:“怎么了?”
被对方的声音唤醒,蔺和露出略感窘迫的表情。
把手上的水擦干,他绕过季双鹤到了砧板的边上,又特意扭过头看了看阿姨那边的动静。
借着油烟和炒锅声音的掩护,他压低声音问道:“鹤哥,之前我爸提过的,关于紊乱时隙的情况……季墟里有没有找到类似的记载?”
季双鹤摇摇头:“单是在季墟里,藏书就有近万册,要想找到类似的描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两人话中所谈,是蔺一则之前提出的一个猜测。
蔺一则认为,如果以前曾经出现过类似于“紊乱时隙”的情况,那么墟地里应当会有所记载,说不定还会记录当时的处理办法。
蔺和点点头,神色却并没有改善多少。他嘴角和眉梢都不自觉地下垂,精神明显有些低落:“那鹤哥……上周六荣园的那起疑案,你是怎么想的?”
季双鹤把菜从水池里捞出来,神色平静:“到现在为止,事情尚没有定论。不过,”他稍微一顿,“如果是问我个人的看法,那我倾向于霍家自导自演的可能。”
“那为什么——”
在他脱口而出什么以前,季双鹤打断了他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事情不会像想的那样简单。我不会说霍家这么做有其理由,但肯定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
蔺和长叹口气。道理他都懂,见过的也不是头一回,甚至还可以跟别人讲的头头是道,可每每遇到这之类的情况,他还是会下意识觉得很郁闷。
这些郁闷平时也不太会流露出来,但在自己家人面前,他便不由得松了防备,整个儿表现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似的。
季双鹤清楚对方的个性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把洗好的东西放到蔺和面前的砧板上,仿佛随口一提般道:“你不是打算参加下月霍家的宴请么?到那时候,也许就能知道些什么内情了。”
蔺和心下一惊,险些把手给切到,有些窘迫地拿手背擦了擦脸,便放下手中厨刀,扭头去瞧对方表情:“鹤哥你知道了啊……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打算去。”季双鹤说。
“可是……”
蔺和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也不是想说服对方改变决定,只是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置身事外显然无法了解更多的真相。
“伯父已经和我谈过了,”季双鹤接过他的话茬,面色仍旧平静如常,“我不去,只是为了表明季墟的态度而已。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去不方便查探消息,我可以把邀请函给南嘉。”
蔺和闻言一惊:“南嘉?这怎么能行,她还是个孩子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语气是季南嘉最讨厌的,忙改口解释,“我是觉得,太早把她牵扯进这些事里……有些不太好吧?”
“南嘉已经成年了,何况当年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也才刚满十九岁。”季双鹤自然地阐述事实,“而且这么做的话,她也会很高兴的。”
“话是这么说吧……”蔺和低低嘟哝了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的确,如果让季南嘉跟他一同前去穗城,她一定会高兴出花儿来,可到了这个时候,一向是作为对方同谋的蔺和,反倒率先犹豫不决起来。
季南嘉眼下并不在这儿,她正扶着蔺一则在前院里散心,顺带去迎接今晚的客人,约莫半小时后才会回来。
在此之前,他们两人将会筹备好今晚的宴席,彼此之间分工默契明确,亲同真正的三兄妹一般。
同季双鹤这么说了一通过后,蔺和也像想明白什么似的,不再分神胡思乱想,很快投入到手中的活计上。
又过了半晌,他跟季双鹤招呼了声,率先端了几盘前菜,到餐厅里收拾准备去了。
望着对方的背影,季双鹤回想起昨日午后的光景。
那时候他曾想同蔺和说些什么,但现在想来,大概是没什么必要了。
昨天蔺和从穗城匆匆赶回来,见他时神色无措四肢僵硬,还硬要强撑个笑脸,只一眼季双鹤就能将他的心思猜中个七八分。
他本打算等蔺和与蔺一则交谈过后,再借机跟对方相谈,不料半路杀出了一个季南嘉,无奈之下,便一拖拖到了一天后的现在。
上周日的傍晚,刚从穗城回来后的不久,他就将霍家会谈的种种经过和最后结果告诉了蔺一则。
仅仅只是回想会面当时的场景,季双鹤就不禁心生嫌恶。
然而他向来谦恭有礼,不笑时也让人感觉亲近,就算有不悦之意,面上也是不动声色、宛如春风的。
在穗城荣园,除了所谓挑头的霍华安,谢昭回的无声默认,周无虞的冷言讥语,以及如今已经是个死人的卫时济的唯唯诺诺,与其说是场争取合作的会谈,不如说是一出闹剧反倒合适。
季双鹤不打算掺合霍家唱这出戏,早早就谢幕退了场,回到数千公里外的燕京,又马不停蹄赶往天香山脚的蔺宅,他方才觉得空气舒爽了几分,心头郁积的烦懑也终于去了。
七天前,也同样是在二楼的书房里,他同蔺一则讲述了霍家的打算与会谈的经过,又轻描淡写提及了那晚荣园的命案和谢周二人各自的意向与态度。
一番话结束,蔺一则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他话语结束后,忽地发问:“那你呢,又是怎么打算的?”
“伯父,我不会去的。”
季双鹤从容道,声音柔和温煦,却有着不由分说的力度。
他稍微一顿,随即轻柔却笃定地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们。”
蔺一则打量着身前的一座针柏盆景,目光沉静,没有立刻答话。
这株针柏长势已初现,林冠葱郁,却尚未定型,只能看出个大致的轮廓。他看了许久,像是在深思,又像仅仅是在考虑松柏定型后的形状。
漫长的沉默后,他方才道:“只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季双鹤温和地一笑:“您说的对,是我说错了。不过,”他沉吟片刻,眉梢一蹙,“我只是在想,如果蔺和有想去的意思,我是不是该……”
“不必为他担心。”蔺一则说。
他抬起头,一双眼隔着盆景望过来,目光平和而清明,“会有人同他一起的。”
季双鹤稍微一怔,随后露出了然的神色:“我知道了。”他停顿片刻,复又微笑着说,“如果他能自己找出什么,就再好不过了。”
又十几分钟后,季双鹤方才从书房里离开。
行走在阴凉背光的走廊上,回想先前一番对话,他面上情容依旧温和,心中却不容置疑地想,周无虞,谢昭回,那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