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候,蔺和比起先前,却是难得沉闷了许多。
周沛坐在他旁边,总觉得对方给他一种分外低落之感,就好像刚才那人没留下来吃饭,他反倒很是遗憾沮丧似的。
奇了怪了,周沛不由得想,蔺和的这种态度,到底是怕对方还是不怕,想见还是不想见呢?
咬着筷子开动脑筋,他忽然间灵光乍现,在心底生出个看似离谱、细想之下却又相当合理的猜测。
这个叫周无虞的人,难不成跟蔺和的那位暗恋对象,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又或者说……
不会干脆是她亲哥吧!
猝不及防想到这一出,周沛便如茅塞顿开一般,顿觉先前发生的种种都能说得通了。
比如这二位都是周墟的人,再比如来人的眉眼和气质,都能跟蔺和的描述一一对上……
他想得太过入神,心情岂可用一个震惊来形容,手里握的筷子不自觉地一用力,竟是差点戳进喉咙眼里,一口菜直接卡在了气管上头,他把筷子一扔,捂着嘴就开始疯狂咳嗽起来。
蔺和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到吧台给他倒了杯水端到卡座边上。
待周沛终于拍着胸口顺匀了气,抱着杯子小口啜着温水时,沈焉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刚才跟你打电话的,是你父亲吗?”
这转折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周沛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他嘴里还含着水,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是、是我爸打来的。”
“这样吗。”沈焉简单应了声,跟着却是不说话了。
蔺和闻言,那原本还有些低落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讶色,也向他问:“你是说,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你爸,叫你记得给你母亲打个电话?”
周沛这回有点儿茫然了,他点头应了声,却不明白这两人问这个做什么。
他心里头一阵迷糊,却是错过了蔺和朝沈焉使了个讶异的眼色,而后者只是轻轻地一摇头,示意对方先不要说什么。
片刻的停顿过后,沈焉再次向他问道:“说起来,你家是哪儿的来着?”
“在沆市,”周沛干脆把杯子给放在桌上,认真地问,“怎么了吗?”
沈焉却只说:“那还挺巧的。”
周沛心里给彻底搞糊涂了。
今天不知怎么的,先是上午的沈焉,又是之后的蔺和,到现在两人全都跟他打起了哑谜,这滋味可真够难受的。
正当这时,他又听沈焉说:“你听过天光墟吗?”
周沛愣了愣,心想终于有个有意义的问题了,连忙答道:“是说穗城的那个夜市吗?”
天光墟,他确实听过这个名字。
乍一听似乎很有些神秘的意味,不过事实上,只是穗城这边一种特殊的民间夜市罢了。
所谓的“天光”在粤语中指“天亮”,“墟”则是取“集市”之意。
这种集市大都只出现在半夜或是凌晨时分,天亮即散集,故而又有“鬼市”之称。
据说天光墟中什么都有的卖,尤以各类二手物品和古董玩物为重,要是运气好,能低价买到什么古董真品也说不定。
之前他有几个同学对这所谓的“鬼市”很是好奇,凌晨四点搭伙去文昌路的天光墟探宝,当然,最后也只是收了堆破烂回宿舍而已。
“是也不是吧。”
沈焉模棱两可道,“一开始的确是借穗城夜市的名字,不过我要说的这个‘天光墟’,倒不是集市,而是墟地的墟。”
周沛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沈焉瞥了一眼蔺和,方才开口:“蔺和不是跟你说,自七年前的家变事件过后,五墟中有三座都不再同墟外来往了吗?”
他说着,语气寻常,好像在谈论什么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在这种前提下,墟外人开始了他们的自救计划。这个天光墟,就是他们这几年的成果之一。”
他顿了顿,看向周沛,“你可以理解为,这个天光墟,是一座独属于墟外人自己的大型墟地,或者说,独立于五墟之外的‘第六墟’。”
周沛闻言,似乎有些呆住了,与此同时,却又在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之感。
他懵了好一会儿,方才愕然发问:“你是说,墟外人也有……能和五墟相提并论的墟地?”
沈焉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话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有‘第六墟’的说法,天光墟自然也是不能跟五墟相提并论的。不管是占地面积还是墟内建筑,真要比起来还是逊色许多。再来就是所谓的归零法则,对天光墟也仍然成立。”
他看了看周沛的脸色,又添上一句,“刚才我说挺巧,是因为天光墟虽然起了个粤地的名字,但它真正的发源地其实不在穗城,而是在沆市。”
周沛登时一怔,忙急切地追问道:“可是,墟地那种地方,难道不是固定存在的吗?墟外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大的墟地?”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
沈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听自己慢慢讲来。
他想了想,索性挑了个熟悉的话头:“我不是同你说过,墟地其实是‘死’去的虚物吗?对于五墟人来说,杀死虚物后可以利用特殊的契文,把它绑定在对应的契书上,作为墟地来使用。”
周沛一怔,刚想问什么,却又听沈焉说:“只是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大到能被作为墟地使用的,都不是寻常一两名墟人就能拿下的怪物。举个例子,星期四那天你见到的那只虚物,如果把它转化成墟地,”他想了想,“顶多也就能摆下个凳子吧。”
闻言,周沛登时一惊,脑中立马浮现出周四那天下午,在时隙里见到的那丛黑雾。
哪怕怪物已被沈焉轻松解决掉,回想起那幕光景时,他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如果那天所见的虚物也只不过意味着板凳大小的墟地,那么沈焉乃至蔺和所拥有的墟地,原本又该是何等庞大且令人生畏的怪物?
他眉目间不由得显露出些许畏惧之色,正是这时,沈焉又说:“不过也有另一种办法。对于小型的墟,可以使用另一种契文把它们彼此之间连结起来,以获得一片更大的墟地,打个比方,就像是做拼图一样。”
说到这儿,他简单总结道,“总而言之,要想获得天光墟那么大的墟地,虽然极难实现,但并非力不能及的事情。”
周沛似懂非懂地一点头,虽然并不清楚所谓“契文”到底为何,心中却陡然涌现出一种茫然不知所措、却又很有几分激动的心情。
原本听蔺和讲到学校的创立时,他已然觉得蔺一则十分了不起。
然而现在再一听沈焉说,墟外人居然还建起了独属于自己的墟地,他便如当年第一次亲眼目睹燕京长城之景,只能为前人的智慧和毅力惊叹不已了。
他正走着神,不料这时又听沈焉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初的天光墟,其实更有可能,是由那些想要生活在墟外的五墟人建立的。”
周沛登时一愣:“想要生活在墟外的五墟人?”
他想了想,有些疑惑,“这些人不是去和学校合作了吗?”
孰料沈焉却是一摇头,又瞥了蔺和一眼,方才解释道:“怎么说呢,你可以认为,并不是所有五墟人都把所谓的界限看得那么分明,同样,对这些人来说,墟内外到底是保持合作还是龃龉不合,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这部分五墟人适应了外面的生活,甚至可能在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却又对当时学校提出的‘墟内外合作’的理念没什么兴趣。在这种前提下,他们大都会选择自行离开,在别的城市自由发展,同时杀死虚物转化成墟地,作为自己在时隙中的居所。这些人所拥有的零散墟地,或许就是天光墟的前身。”
周沛怔怔地听着,在短暂的间隙里,他忽然也分神去看了看蔺和,想知道后者对此作何态度。
不料这一眼过后,他却发现蔺和也是一副专注聆听且分外入神的模样,就好像跟自己差不太多,对天光墟的源起并不怎么了解,还十分好奇似的。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沈焉接下来的话拉回了注意力。
“其实说得更准确点,天光墟也不能说是独属于墟外人的地盘。对于那些生活在外的五墟人来说,天光墟也同样对他们开放——不过这些人大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独立墟地,没什么求助于天光墟的必要罢了。”
“可是……”
周沛很快想到了什么,“如果天光墟最初是由墟内人建立的,那为什么后来又成了墟外人的地盘呢?”
“这个嘛,我也不怎么清楚了。”
沈焉耸了耸肩,“不过既然这些人并不在意所谓墟内和墟外的差别,墟外人的人数实际上又要比这些生活在墟外的五墟人多很多,到后来发展成由他们占主导的地方也不奇怪。”
说到这儿,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说不定,是因为某位元老娶了墟外人当老婆,就开始为岳家人谋福利了呢。”
周沛也跟着一笑,就在这时,蔺和却突然插话进来。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眼中却有堪称热烈的光芒:“说了这么多,你不如讲讲天光墟是怎么运营的。南边儿的墟外人可比燕京那边松散多了,也一向没什么组织,我一直都很好奇,天光墟到底是怎么运作起来的?”
沈焉便转头看他:“我这不是正要说吗?”
“这个倒没那么麻烦,”他想了片刻,“你也应该清楚吧,对于这等体量的墟来说,要迁移它的墟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尽管整座墟地所在的位置很难改变,但可以对它设下多个进出的契阵。”
蔺和恍然道:“你是说,天光墟在沆市和穗城,还有一些别的城市,都设有进入的契阵?”
“对,”沈焉简单说,“如果说大的位置的话,主要是在沆市、穗城和鹭屿,这三个地方也都设有天光墟的办事处。”
说着,他扫了眼旁边满脸茫然的周沛,干脆向蔺和道:“你跟他解释这个吧,”不待对方回应,他又随口感慨,“这还才中午,我怎么感觉今天就跟说了平常三倍的话一样?”
蔺和先是一愣,转念想到对方刚在楼上跟周无虞交涉肯定没少费嗓子,本来有点儿想笑,奈何想到另一个人,什么好笑的心情也都没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接过了科普的重任。
蔺和略一思忖,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便向周沛开口了。
“是这样,对小型墟,比如我和沈焉的,一般只能设下一个出入口。要想带到别的地方,就得解开原先的契阵,把墟地迁移到新的位址重新绑定新的入口。”
他顿了顿,“但是对于体量大到一定程度的墟地,别说迁移,哪怕解绑原本的契阵这件事,就已经非常困难了。对这种大型墟地,往往不会改变它最初设下的那个契阵入口,而是在别的地方绑定新的中转契阵,你可以理解成一座宅子有前门后门和偏门,每个门的位置各不相同,但都能从中进到宅子里。”
周沛听得专注,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些面积更大的墟地,可以有多个入口是吧?不过,”他想了想,“要是这些契阵之间相隔千里,也能和同一座墟地绑定吗?”
“是这样。”蔺和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同他笑说,“说起来,以前我们在学校里还有个笑话,说要是需要集体出行,不如先派些人过去绑个新的契阵,其他人走墟地里过去就行。毕竟从一扇门进去再从另一扇门里出来,比坐飞机都要快多了。”
半开玩笑地说完,他又捡起先前的话头,“沈焉刚才的意思,是说在沆市、穗城和鹭屿这三个地方,都有跟咱们这儿类似的墟地入口,同时也有专人负责管理,设有专门的办事处。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办事处登记在册过后,就可以进入天光墟了吧?”
沈焉点点头,又添了句:“天光墟还运营有一个独立网站,平时伪装成一个非营利组织的官网,实际上可以用账户名登入论坛,墟外人通常会从上面获取跟时隙有关的信息。”
蔺和闻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旁边小声嘀咕了句:“还用互联网的……高科技啊。”
沈焉便打趣说:“怎么,想偷师?”
“干嘛,”蔺和讪讪地答,“我感慨一下都不行?”
周沛好像有些明白了:“蔺哥没去过天光墟吗?”
“是啊,”蔺和也不瞒着,转头就谴责起了在场的另一人,“你看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明明把天光墟的底儿都摸透了,还在我面前装神秘,得罚酒三杯!”
说笑间,气氛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闷,三人把午饭解决完,已经是下午将近一点了。
收拾餐盒的时候,蔺和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沈焉道:“你突然说起天光墟,不会是想让周沛也去那边登记一下吧?”
“差不多吧,”沈焉收拾好桌上的残羹,跟着,他把探询的目光落到周沛身上,“不过还得看你自己怎么想的。你觉得呢?”
周沛有些赧然地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挺想去看看那个天光墟的。”
他左右看了看两人,“要是以后想回沆市,就不用麻烦……蔺哥跟沈老板了。”
“既然你也这么想,”沈焉倒是干脆利落,“那过几天我有空了,就带你去穗城这边的办事处吧。”
周沛刚露出点儿笑模样来,却又听对方继续说:“不过我要同你说的,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
他一愣,本来想起身给蔺和让出条道,只是见沈焉一副要说正经事的模样,便又坐回了原位,点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听着。
沈焉收敛起此前散漫的情容,面目上是罕见的正色,说:“之前我是不是说过,你掉进时隙,只是出于偶然的原因?”
“现在我要为此道歉,那不是实话。”
他顿了顿,干脆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或者这么说吧,我当时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