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始元年暮岁,八桂瑶族叛乱,右佥都御史罗墉奉皇命前去大藤峡,大破瑶族叛乱者,带回部分罪民后代数十人,其中女眷被没入教坊司沦为官妓,男丁充军去做官奴,更惨者则被下到蚕室成为六根不全的小人,年仅六岁的奉月便在其中。
太始三年仲春,奉月滴水未进三日,在半恐半懵中被压进蚕房,这是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夜里,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棂,而他只看得见阉割师傅手中明晃晃的刀子,扎得他惶惶不敢再睁开眼睛。
躺在干草上不能自理的三个月里,那儿的伤痛整日整夜的侵蚀着奉月的感官,疼得他直打哆嗦。
与他同处一室被净身的几人早就接受了木已成舟的事实,他们不比奉月那般迫不得已,都是贫穷人家为讨一口饭求一条活路而来的,更何况若是能出人头地的进到二十四衙门,踏进司礼监,那可就是光宗耀祖了。所以,单凭一颗想争前程的心就足以让他们忍受身体的残缺所带来的痛楚。
而随着民间私自自宫者泛滥,多数阉人都只能被送往南海子充当海户,若想进宫,除非他们能过得了即将面临的检查。至于过关的标准,那得看阉割得漂不漂亮,脸蛋儿白不白净,最重要的是看能否入得了前来筛选太监的眼。
奉月不在乎这些,他这一辈子早已和死人没两样了,又或者草席一裹,往土岗子一丢也好。可惜盼着的人总是盼不到,失魂的人却不得不打起三分精神来。
派来检查的太监见他模样出挑,一张小脸愣是比女子都要清秀几分,便将他安排进了皇帝的内宫,在昭德宫里当内侍,侍奉贵妃韩氏。
彼时的韩贵妃刚失去大明皇朝的皇长子,失子之痛让她本就骄纵的脾气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作为宫中新来的奴婢,自然是少不了要干最脏累的活受着最大的气。
奉月本无所求便也无所谓这些糟心事儿,干活时双腿摩擦着伤处的那份痛楚反而使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舒服感,这种自我流放的沉沦让他能老老实实的承着韩贵妃所有的刁难,日子一长,倒也歪打正着的讨到了贵妃的欢心。
前朝争权后宫争宠,那底下的奴婢能争的无非就是从上到下层层分发下来的那么一丁点儿狗仗人势的权财,奉月虽是年龄最小,可他开智早,心思成熟,他自是知道这份得宠只是看似荣光,若往里细瞧,那可是一个不小心就有数不尽的绊子等着他。
同在昭德宫当值的张宓自入宫以来就得皇帝和韩贵妃的恩宠,若能让贵妃展颜一笑,那就是把他的头颅给贵妃当足垫也是欢喜的,可瞧着这段时间贵妃冷落了他不说,竟还去青睐起一个半大小子了。
茶房外,张宓瞧着面前苍白瘦小的奉月和地上一片碎瓷茶渍,尖声厉色道:“这可是皇上为娘娘特制的斗彩三秋杯,你就算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端茶侍奉算是这里最轻松的活了,且这也不是奉月第一次端,至于为何会出现这种差错,在场二人都心知肚明。
“既然连端个茶都端不好,那你便去清扫乾清宫的东西夹墙,好好学学规矩。”
一直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奉月这才恭敬回了个“嗻”。
张宓转身盯着奉月逐渐走远的背影,愣是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他啐了口浓痰,忿忿道:“什么玩意儿。”
宫中每月在初四,十四日和二十四日这三天清理一次污秽物。今日正巧是三月初四,宫墙外的通道上,奉月埋头苦推着净车一步步往外走,这儿除了他们这些净军外不会再有旁人,阉人卑微,可宫里的阉人也是分等级的,净军便如他脚前的蝼蚁,命贱。
就在他停下来出神时,后背突然被人一撞,猛的将他整个人脸朝下的推进了净车里。
“啧,这一车秽物是谁负责的啊?”
这尖锐的声音很是陌生,奉月手撑着车沿爬了起来,本想看清一旁观戏的罪魁祸首,可秽物糊了他一脸,让他睁不开眼睛踹不过气,那人又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哟,原来在这。现在的新人竟连这点事都干不好,这胃口倒是比苍奴还要大啊。快把这收拾干净,不然若出了什么岔子,你可全得兜着。”
苍奴是御用监太监连吉养的一条哈巴狗,奉月人微,与连吉不曾见过面,更别提哪儿得罪了对方。等奉月躬着身子,用下摆处较为干净的地方擦完脸后,刚刚那人早不见其踪了。
待处理完一地狼狈,天边已现薄暮,奉月看了看衣袍上半干的秽物,死死抿着嘴。现下这样若是去了混堂,那他怕是刚踏进门内一步就得被踹出来。而刚才韩贵妃又差人过来,吩咐他戌时前必须到昭德宫请罪,可这臭哄哄的样子哪是能面见娘娘的。
奉月气得哭红了脸,没法,只能着急忙慌的往玄武门附近的廊下家赶,住在那片直房的人皆是像他这种没钱在宫外置办房产又地位卑下者。
“你这是怎么了?”
清脆的声音激得奉月僵在了住所门前,就差一步,再多一步,他就可以躲进房里。
“是谁欺负了你?”
问话的是一个比奉月年长几岁的小公子,路逢他人,无一不是嫌弃厌恶,奉月抱头逃窜般跑了回来,却不曾想这还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公子哥等在这让他难堪。
见奉月不说话,小公子就主动走上前,从袖袋里拿出手巾去擦他埋着的脸蛋。这一举动把奉月吓了一大跳,几乎是反射性的往后退了两步,僵硬地靠在了门上。
“奴婢肮脏,不敢污了公子这方手巾,还请公子离奴婢远些。”
奉月躬着身子刚说完,就见对方又不依不饶的伸出手想来扶起他,这回他顾不上什么不尊不敬,只慌忙推开房门逃了进去。
今日皇城开了内市,内市专为内廷和宦官服务,每月逢四在紫禁城玄武门外开市。那小公子的衣着打扮定非一般人,应是与内廷有着密切的关联。
天色将晚,奉月站在房中估摸着,他都躲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若是再不打水清洗,那就赶不上在戌时前到昭德宫请罪了。
奉月咬咬牙将房门打开,原以为门外是有更大的捉弄在等着他,可眼前只有两桶热水,方才那条手帕正安静的搭在木桶上,腾腾热汽润湿了眼睛。
狭小昏暗的房间内,他颤着手将脏衣脱尽,借着一抹微弱的烛火,将自个身体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又一遍。待他赶到昭德宫时,已是戌时一刻。
“你可知错?”
昭德宫中植有一株海棠,韩贵妃就躺在树旁的摇椅上,静静看着跪在地上,所露肌肤尽红如朱丹的奉月。
“奴婢知错,请娘娘责罚。”
“哦?何错之有?”
韩贵妃的声音并未有怒色,奉月回道:“奴婢愚笨,打碎了娘娘的瓷杯,还未能及时前来认错受罚。”
“一个杯子罢了。”顿了顿,韩贵妃懒洋洋道:“不过事大事小,都在于诚。秀兰,你可有找到小奉月,告诉他必须戌时前回来吗?”
“娘娘的指令,奴婢不敢出错。”见韩贵妃掩面不语,秀兰便又问起跪在地上的人:“奉月,你可是有事耽搁了?”
奉月将头埋于双手之间,斟酌道:“回娘娘,奴婢愚笨,清理净车时不小心···摔了进去。”
韩贵妃轻捂口鼻,问:“你是我昭德宫的人,谁会派你去干那脏活?”
“是,是奴婢打碎了瓷杯,张公公担心奴婢毛手毛脚伺候不好娘娘,便命奴婢去磨练下性子。”
稚嫩的声色里带了些胆怯,韩贵妃若有所思的打量起这不过七八岁的阉童。
“那你觉得委屈吗?”
“奴婢不委屈。”
“既然不委屈,那你怎么跪得这么远?”
“奴婢怕自己臭到了娘娘。”
奉月说得诚恳,韩贵妃轻笑了声,秀兰也好笑道:“你以为你跪在门口,这臭气就熏不到娘娘了?”
闻言,奉月连忙道:“奴婢该死。”
秀兰直摇头:“熏着娘娘这么久,你不仅该死,这没用的舌头也割下喂狗罢。”
“天色已晚,我有些乏了。今日便饶你一命。”韩贵妃垂眼,恹恹道:“秀兰,你带他下去好好休整一番。”
“奴婢多谢娘娘宽恕,多谢娘娘宽恕!”
奉月连忙实打实的磕头谢恩,再回到直房时,已换上了被香料熏过的新衣袍,秀兰姑姑见他身上擦破了皮渗出血丝,便给了他一罐御制的脂凝膏。依照礼制,这脂凝膏在内宫只有娘娘才有资格使用。所以,他是得了韩娘娘的准予。
张宓对他的排挤韩贵妃一直都看在眼里,争宠事小,张宓平日里暗戳戳的刁难她都视而不见的纵容,这也纵得张宓愈发肆无忌惮,所以这回的擅自作主惹得了贵妃心里生厌。
既然贵妃娘娘对他的遭遇一清二楚,那比起添油加醋或是哭诉委屈而言,还不如少些勾心斗角的心思,老实从自己双眼可见的范围内陈述事情。若他所想没错,便能引起娘娘的一丝关注,若是错了,那他便被蹂躏至死。
所幸,他赌对了。
1.乾清宫的东西夹墙就是一个厕所设施,专供外朝大臣使用。
2.净军是对那些清理污秽物的宦官的一种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他乡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