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纳亚回到了睡觉的地方。
象牙塔里的房间足够多,学员们住的都是单人间,她推门进入,终于不用再为自己套上伪装。
卸下一身防备,她将手里捧了一路的花盆放在床头柜处,那里还摆着一只做工小巧的香薰瓶,清新好闻。
天色早已染黑,云层拨开,清冷的月光播洒大地,恰好穿过窗户,照在埋着种子的土壤上。
纳亚缓缓阖起双眼,任由身体陷入柔软的床褥,安心迎接梦里的世界。
不是所有的梦境都能如编织者所愿。
战火、烂肉、淋漓的鲜血,由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见证,布满她目光所及之处。
很多堆在一起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到无法辨别身份,他们或许将被历史遗忘,没有墓碑,没有鲜花,只是狼狈地躺在烂泥里,化成一具具惨白的骨架。
捕食的下一环属于规模庞大的蚁群,或者其他的一些虫子。
死人躯体将作为珍贵的储备粮,被搬运回它们的地下王国。
腐食圈的食物链以此为起点,紧接着,遗体被土壤或水体中的微生物分解利用,为这段生命的旅程画下一个终止符。
大自然就是如此冷漠无情。
她感受到了整个世界的凉薄,心脏深深颤动着,呼唤沉睡中的身体苏醒。
噩梦结束前一刻,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蠢蠢欲动,最终将飞翔的蒲公英从天空扯回地面,葬进那片被血水浇灌的土壤。
“不要!”
一声惊呼扰了种子的清梦,它揉了揉略微瘙痒的后背,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主人清醒后,意识到囚禁自己的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便不再发出怪声。
于是它又沉沉睡去,等待天边破晓时的日光。
纳亚的后背早已浸湿。
那些惊悚可怖的画面,只存在于另一个已经消散的世界,但大脑产生的情绪都被反馈到真实的身体上 ,余下寒冷和害怕死亡的孤独。
她扭头看了一眼花盆和窗边那轮明月,忍不住心生羡慕。
或许,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运吧。
当纳亚坐在床头发呆时,风钻进没关紧的窗缝,被这丝凉意吹着,她倒是比先前自如了许多。
香薰的芯子烧断了,纳亚取出抽屉里替换的那根,重新点燃。
她喜欢那股淡淡的草木香,有了它,自己能躺得踏实一点。
再次入睡后,一觉天明。
似乎是中途惊醒了的缘故,后半夜她睡得太沉了。清晨时分,催促学员起床的铃声未能准时叫醒她,还是查房的士兵发现了异样。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待她反应过来,已是考核的第二天。
她差点迟到,作为最后一批赶到大厅的学生,排在长如蜈蚣的队伍里,距离打餐的窗口还如此之远。心里烦躁,但无处发泄。
规则允许一个人帮多人带饭,在份数充足的情况下,甚至一人多餐也没问题,士兵们不会跟即将毕业的学员计较这点。
这就必定导致某种现象滋生——前面很多人都是团体中专门负责带餐的角色,她要等候的时间远比预料中更久。
而她这个晚来许久又没有同伴的人,只能干等,把所有的不甘心咽进肚子。
都怪昨天的噩梦,惊醒后的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或许就是因此扰乱了生物钟,一向听铃声起床很准时的她,才会不小心睡过头。
正在心里懊悔的纳亚过度沉浸,以至于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纳亚同学,我想你会需要这个?”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伸了过来,拎着装食物的袋子,她有些错愕,抬眼看去,是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
纳亚试探着喊道:“阿维琳?”
女孩点了点头,笑容圈起的梨涡很可爱,给人的感觉如薄荷糖般甜蜜清爽。
阿维琳也很惊喜,“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昨天在来的队伍里我们相隔太远,后来你又一个人离开了,一直没能搭上话。今天我来得很早,转了一圈没见到你人,就在排队时多打了一份餐,现在看来,我是准备对了呢。”
说完,她把袋子塞进了纳亚的手中。
纳亚也没有推辞,毕竟这样能省下排队的时间,何乐而不为?
至于阿维琳的话,纳亚是相信的,也不会去怀疑食物里有什么问题,因为两人相识于纳亚的出手相助。
大约在一个月前,阿维琳曾因比赛夺冠而被一位男学员记恨。
那名学生本就在该赛圈里略有名气,自以为荣誉即将到手,却被半程杀出来的黑马抢了风头。他咽不下这口气,就仗着体格差距找上门,威胁弱小无助的阿维琳。
碰巧,那天因为劳伦斯教授的日常邀请,纳亚在赴约的小路上撞见了这一幕。
她自己就是塞壬等人的“欺凌”对象,最能同情处于弱势低位的学员。
于是,一向对这种行为勇敢反抗的纳亚,自然选择挺身相助,替阿维琳把男学员揍了一顿。
虽然事后纳亚被学院处罚,保护的人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在刚救了阿维琳时,她眼里的感谢不是假的。
或许后来阿维琳在忙毕业的事,又或许她害怕被报复,所以才与自己相忘于江湖。总之,纳亚不愿意在这种没必要的情节上恶意揣测别人、纠结对错。
如今的重逢之喜,更是将那点灰色过往冲刷殆尽。
“谢谢你,阿维琳。”
现在轮到她表达感谢了,纳亚想。
用餐结束,纳亚两人走在回休息区的石板路上,天穹乌云密集,空气里透着一股闷热,隐隐有继续下雨的趋势。
最近的天气总是很差,搞得人心里也莫名烦躁不安。
阿维琳:“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毕业前一定要交份仿写《女神颂典》的赞美性诗歌,还必须超过三千字,我可是纯正的理科生啊!舞文弄墨什么的简直一窍不通!天知道稿子被打回重写的时候,最后一个月有多难熬。”
“我也不明白,那些虚伪的颂词有什么意义,用锁链禁锢人的思想,真的能换来永久的和平吗?”
无情嘲讽的语气。
纳亚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口了,没有任何顾忌与掩饰。
这些话本是大逆不道,但在阿维琳这个朋友面前,纳亚想用对劳伦斯教授那样的坦诚与她相处,因为,灵魂契合之人是能够共鸣的。
她能感受到阿维琳的与众不同,而这个女孩也真的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别人听了那些话会害怕,但阿维琳只是坦然看向她,真心附上自己的回答:
“或许是因为恐惧吧……那些坐在高位上的人,恐惧秩序出现不稳定,思想失控的民众会像碾死蚂蚁一样踩扁他们的尸体。”
击中心脏的言论,纳亚顿时激动到失语,因为阿维琳比她想象中更理解自己,与**孤独相伴十多年的她,从未有过同龄的知心好友。
谁会和一个屡次被学院警告处分的人混迹在一起呢,被前途光明的优等生故意排挤,她怎么可能会拥有朋友?对于这种天方夜谭,难道她该祈求奇迹降临吗?
阿维琳便是那不可多得的奇迹。
“我……”
她想说,我真的很高兴遇见你。
可是这句话被打断了,来者正是纳亚厌恶不已的人,一个总是喜欢刁难她的不速之客。
塞壬:“纳亚,在典礼上被点名的滋味如何?多新奇的体验啊,和我分享一下怎么样?”
一见面就万般挑衅,但是这点嘴炮可打不出什么实际伤害,纳亚干脆听她说完,这副配合至极的模样远比回怼更有杀伤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塞壬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平日里的那些跟班不知道为什么不在,把院长最“宠爱”的学生单独丢在这里。
纳亚不喜欢说话绕弯子,直截了当道:“怎么,我们娇气的塞壬同学成长那么快,知道马上要毕业,就不天天使唤人在身边恭维自己了?”
“你!”
“你什么你,塞壬同学,如果那条回礼的蛇还不能对你有点警示作用的话,下一次,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塞壬注视着她的双眼,一时无言,但在一阵沉默之后,她竟然开怀地笑了。
“噗呲,哈哈哈哈……纳亚,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你吧,像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即将面对的结局是什么吗?”
她纵情笑弯了腰,吐出的字眼尖酸刺耳,累了,抬手擦去两滴眼角笑出的泪。
从略显癫狂的状态中抽离,塞壬轻飘飘地端起架子,朝着纳亚伸了个懒腰。
她口中的人命比一粒尘埃还要轻贱:“真期待你死前求饶的模样,一定会很有趣吧,畅快,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说完,塞壬试图从纳亚脸上看见变幻的神色,惊恐、或者忧虑,她都乐得一见。
可惜结果令人失望,这个人实在太淡定了,从很久以前便是这样,不管施加多少恶意,她都不愿意多施舍别人一个眼神。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如此从容不迫!凭什么她可以做到对什么都不在乎!
塞壬最厌恶的,就是纳亚这般何时何地都保持沉静的做派,为什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激起她的情绪!
眼中仇视化作炽热危险的火焰,几乎要连同对方一起点燃,塞壬看起来想活活吃了纳亚的样子,惊到了被护在身后的阿维琳。
女孩不再躲藏,走出来直面塞壬:“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无非就是嫉妒别人拥有了自己没有的东西,才会一心针对!”
“等等……”纳亚想阻止她的话,但显然没什么用。
阿维琳回头给了纳亚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坚定地挡在她身前,替她承受来自坏女人的恶意。
枯燥的局面添了几分色彩,塞壬挑了挑眉,道:“哦?你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阿维琳。”
原本只是来挑衅,塞壬并没有把那只小小的身影放在心上,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学生想来哄骗点好处——纳亚这家伙最泛滥的就是同情心。
可如今,那个女孩竟是个护着她的,可笑,这是脑子被猪拱了吗,敢和纳亚混在一块。
塞壬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没和阿维琳的话计较,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在记住那张脸之后,她离开了。
因为她有了折磨人的新点子。
正愁找不到纳亚的弱点,没想到这么快就自己送上门了。
这个叫阿维琳的女孩很依赖纳亚嘛……既然如此,那就从她下手好了,不知道纳亚这次会不会给出点有趣的反应呢?
塞壬离开后,纳亚把女孩的肩膀撇过来,正视自己。
她皱紧眉头,“阿维琳,你不用替我出头的,塞壬是个喜欢报复的人,以后记得离她远点,别让她盯上你。”
她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结局,但极大概率不会留在这里,以后若是阿维琳因此再受欺负,她就算想帮也没办法。
纳亚脸上的忧色夸张到皱纹能夹死一只苍蝇,她感动于阿维琳的挺身相护,却又对自己无力反抗的未来感到棘手。
有人总是想太多,自然也有人对眼前的苟且看得开。
“放心啦,反正马上就要毕业了,以我的天赋方向应该会去自由院,就不用再看塞壬那张臭脸了。而且我也一直看她不爽,整天仗势欺人,今天终于痛快说出口了!”
阿维琳很是乐观,从她身上已经看不见曾经被欺凌的影子,短短一月,她改变很大,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有些道理多说无益,而且就如阿维琳自己所言,她不会留在自由院,那些人的手也伸不了那么远。
安心过完这两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
学员的休息区细分为东南西北四个板块,纳亚住在最偏远的东区,而阿维琳则是在相反方向的西区。
她们刚对彼此道完别,阿维琳站着原地犹豫了一会,眼看纳亚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眼前,她下定了决心,大声喊道:
“纳亚同学!我想请你进来坐坐,可以吗?”
纳亚身躯微怔,翻了翻脑海中的记忆,似乎除了劳伦斯教授以外,还没有人邀请过她。
她勉强维持镇定,藏起微红的眼眶,转过身去。
阿维琳就站在那片树荫下,头顶的乌云已经褪去,一缕阳光洒落,遮住了半张面孔。
一面明,一面暗,但她的两只瞳孔都同样闪着鎏金色的光,比湖面上跃动的波浪更加耀眼。
“好啊。”
阿维琳听见一声温柔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