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确定是宫里来人?”
“回……回老爷子,小的绝对没看错。”张大家的就差指天发誓了:
“那就是宫里内官才有的打扮,后头还跟着好些人呢!”
随张大家的止不住的喘气儿声,原本尚还带着几分嘈杂的前厅又是一静。许是太久没见过这般场景,见一众人尚还一片懵然,上首闻老爷子最先反应过来,手中雕刻着鹤首的紫金镶玉手杖重重往地上一杵:
“还愣着做什么,老大家的,还不赶紧安排人奉上香案!”
“老二,快,把阖府人一个不落都给我叫过来!”
“还有老三你,把你这一脸呆样儿收上一收,若是误了贵人的事儿………”
听着老爷子近乎呵斥地数声急言,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先老太爷太爷走后,几十年来府上哪里有遇上过这等阵仗,匆忙之间府上一众主子下人们行事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够稳当,连香案的方向摆错了都不晓得,复又招来来爷子数声斥骂。
长这般大,时卿这还是头一次见老爷子如此疾言厉色,额头上深艮着的数道皱痕几乎悬在一处。说话亦是丝毫不留情面,可转头面对时卿时,面上却又骤然变了张脸,遍是沟壑的脸上甚至还能带着几分笑意。
站在自家阿爹身侧,时卿袖口不自觉抖了抖,下一刻却听对方几近慈和地叮嘱道:
“卿哥儿,待会你记得就跟在祖父身后………”
显然,依府上如今的光景,结合早前那一幕,如今外头这些人冲谁来的不言而喻。
迎着一众复杂的目光,时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还不忘冲一旁神色担忧的闻二爷微微摇头,表示无事。
见对方这般端地住,闻老爷子面上笑意复又真切了几分。
不过片刻,永安伯府尘封了多时的朱红色正门再次大开。
只见为首之人面白无须,一袭青褐色宦袍,头戴浅镶蓝色冠帽。手上一袭浮尘懒洋洋得半搭在臂上,依其袖口上的龟背纹,可以看出品级算不得太高,起码并非御前头几号号人物。
可就是这样的人,面对伯府众人,依旧带着几分不曾遮掩的冷淡高傲,甚至不给老爷子半分寒暄的机会,便越过为首几人直抒来意。将众人略做打量了一番,方才对着时卿的方向开口道:
“这就是今科解元,闻公子吧?”
时卿忙上前一步应是。
为首的何姓内官这才笑了:
“闻公子,接旨吧!”
虽为圣喻,却并无明旨,饶是如此,以时卿在内的永伯府众人仍旧半点不敢怠慢。朱红色的香案旁,阖府上百余人,包括久病的闻大公子都被搀扶着跪在了堂下。
何姓内官声音愈发尖细。
“秉承陛下口谕,今科解元闻时卿,智计卓然,秉持圣人之道,于数月前进献良策挽江南数万百姓水火之中,朕心实慰,今特赐黄金百两,黄庄一座,上品徽墨一对,端砚两方,湖笔十支,玛瑙玉瓶一对,上品雪参一对,琉璃碧玉瓶一对………”
随着来人略显尖细的声音,眼前又是一大波的赏赐,只比之方才晋王府的处处用心,面前这份赏赐虽是贵重,却也不过照例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
跪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时卿刚想松口气,却见来人复又笑着开口道:
“闻公子小小年纪如此才思,立下如此功绩,陛下亦是极看中地,来之前,官家还特意为小公子亲自提了字………”
说着便亲手从身后一小侍手上,将一幅朱红色的托盘小心翼翼地取了过来,意识到里面放着的是什么,时卿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多想,只跪在地上双手接过:
“学生万死不负圣恩。”
身后,不时传来数声压抑着的抽气声。一直到来人青褐色的袍角彻底消失在原地,伯府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尚还跪在地上不过神儿来。
见身后的大堂兄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时卿率先反应过来,忙起身将人仔细从地上扶起。撑着自家堂弟的手,此刻还裹着一袭雪金暖裘的闻时礼仍是苍白着脸,面上却多了些许复杂,细细打量着眼眼前的堂弟,须臾方才浅浅露出个纤薄的笑意来:
“早前便知晓四弟素有佳才,却不想竟如此一鸣惊人,咳咳……”
寒风中,闻时礼忍不住轻咳几声,面露怅然。
周围众人不由侧目。
稍微有见识地都该知晓,早前那些赏赐还在其次,但能被圣上亲手提字,起码证明当今已经记住了这个人。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平白多出几分底气来。
便是朝中已经入仕多年的大臣,能得此殊荣地也只少不多。
怎么不叫众人惊讶艳羡?
一旁的时煜等人也难得沉默了下来,仔细吩咐下人将东西小心抬入府中,一家子这才各怀心思地回到了前厅。
大厅内,比之眼前言笑晏晏的热络,此刻一大家子聚在一处,反倒格外沉默了许多。涉及自家儿子,又是如此突然,闻二爷跟杨氏二人这会儿明显还缓不过神儿来。一旁的大伯夫妇更是神色复杂,上等青花锻织就的袖口处不觉间已经带上了几许折痕。
若说方才尚还带着几分奉承,这会儿陡然面对这般大的殊荣,素来口才极佳的闻三婶儿反倒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张合合半响,竟也说不出什么应景词来,只能瞅着眼前的侄子,在心下不断感慨。
早前倒是没瞧出来,四哥儿还真是能耐了,这般想着复又忍不住看了眼一旁同样回不过神儿的明宜。还得是二姐儿有福气,若是她家明珠能有这么个兄弟该多好。
不过堂兄也是兄长不是,到底一家子姓闻地,真有了好处,也拉不下自家明珠不是。这帮想着,闻三婶儿面上到底真诚了许多。
唯有上首的闻老太太脸上从始至终满是溢不住地高兴,这会儿更是拉着时卿的手不住道:
“好好好!咱们卿儿可真是有能耐!小小年纪竟连陛下都能看重几分……”
抬头看着眼前老太太骤然舒展的眉眼,时卿瞬间便明白对方这是想起宫里的小姑。时卿忙冲着对方安慰笑笑,心下却明白。
这点儿微末看重,于宫中宁嫔的处境压根改变不了什么。或许老太太自己也明白,只心下还是忍不住多了些许期盼,盼着家里子孙能为,宫里宁嫔娘想处境也能好上一些。
上首老爷子亦是目光灼热,红光满面,仿佛一夕之间年轻了数岁。详细问过来由后,对着这个为府上带来荣耀的孙儿更是夸了又夸,只嫌词藻不够华丽。
瞅着眼前这一幕幕,时卿心中却并无太多兴奋,只觉感慨:当权的贵人们不明真意的一点点心血来潮,传到了底下人这儿,却是十二级地地震海啸亦不为过。
总之这一日,永安伯府连洒扫的下人,面上都带上了与有荣焉的笑意。闻老爷子更是下令,阖府赏双倍月钱。
仔细净过数次手后,闻老爷子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圣人陛下的笔墨捧在手里,来回看了又看,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回去。
不过临散会时,不顾府上众人有些难看的脸色,当着阖府大小主子的面儿,闻老爷子当即强硬拍板,指着一屋子满满当当,险些都放不下的珍贵物件儿:
“再是亲兄弟,也是明算帐,这些既是贵人们赏给四哥儿地,自然要交给四哥儿处置,你们这些当长辈地,谁也甭想眼气什么儿!”说着不由看向几个儿子:
“你们也老大不小了,须知这荣耀可都是自个儿挣下地!”
“老爷子竟还有如此明理的时候!”不过既然对方这么说了,闻二爷那是什么人,断没有客气的时候。当即便命人将东西收拾收拾,尽数抬回二房。
回去的路上,对老爷子突如其来的明理,闻仲淮只觉诧异,却又在情理之中。
也是,嗐,对有用之人,老爷子素来是懂得分寸地。
瞅着一旁自家儿子从方才起面上几乎都没多少变化的小脸,闻二爷心下只觉感慨。
都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可到他闻仲淮这儿,论头脑,论定力,他这前浪,竟是被推的资格都木有。
话说他跟絮娘,都不是顶个儿聪明人,这卿哥儿也不晓得传到谁了?
这个问题,一旁的杨氏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晚间帮着自家儿子盘点各项赏赐时。杨氏一届妇道人家,对朝事自是不懂的,更不知晓儿子立地功劳有多大,被贵人们夸了又夸的计策有多厉害。
可只瞧这满屋的东西,便可窥探一二。想当初花重金给儿子聘夫子时,她跟二爷私下还心疼来着。
可眼前这些,光是晋王府送来的,价值比之早前都不晓得高了多少。
他家爷,一年辛辛苦苦研究新品,怕还只是这零头呢?
一旁帮着记录在册的明宜更是摇晃着小脑袋啧啧称奇。一直到晚间,一家子围坐在一处用膳时,明宜小姑娘还忍不住将脑袋凑到自家阿弟跟前仔细比对,半响才在自家小弟一脸懵逼的目光中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止不住幽怨道:
“唉,爹娘可真偏心,我跟阿弟除了脸,论脑子完全不在一个层级啊!”
“哪有,阿姐也很厉害啊!”
瞧着对方忍不住鼓起的包子脸,对面时卿第一个开口反对,将口中的蟹黄包咽下,时卿一脸认真道:“阿姐的琴弹就的很好,连荀师娘都夸呢!”
“这分明是,尺有所长!对吧阿爹!”闻爹忙不迭地点头,一旁的时卿复又道:
“还有阿姐的棋艺也很厉害!”
“哼,当我不知道阿弟你在放水!”双手环胸,明宜靠坐在椅背上,一副气鼓鼓地冲着眼前的阿弟巴巴地控诉道:“师傅她可跟我说过了,阿弟你的棋艺,连荀先生,大多时候也是下不过阿弟你地!”
亏她早前,还一直觉得跟自家阿弟头脑差不多聪明呢!怪不得早前说这个时,荀姐姐还有师傅看她的眼神儿这般奇怪。
哼,骗子阿弟!
时卿不由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一旁的闻爹轻叹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察觉到自个儿是真偏心了,从出生那一刻。
虽然这些明显不是他跟絮娘能决定地。话说,按他跟絮娘的水平,宜姐儿这才是正常发挥,至于自家儿子……
嗐!闻二爷笑眯眯地灌了口水酒。
看清自家阿爹的表情,时卿不由无语。一家子热热闹闹地用了顿晚饭,一直到夜里回到房间,时卿面上的笑意方才缓缓落了下来。
书案上,早前地一页明黄色锦帛早被人仔细放好。略显昏暗的灯光下,眼前用小隶撰写着的数个大字格外清晰。
“鸿渐羽仪”
《周易》有云“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无疑,眼前这几个字无疑是对人风采才能的极高赞词, 可此刻时卿心下却很难生出高兴了,反而只觉悲哀,替这一路奔波的小伙伴萧珩。
就宫中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的赏赐,恐怕尚不及明日,他闻时卿的名字便会传遍京中士林,成为如今江南这一策的首要之功。
甚至每每提起这份功绩,想到的都会是他这个首创之人。
可事实上,时卿自己比谁都明白,再好的策略也终究只是策略罢了,南方困境能够这般快的解决,离不开阿珩本身各方调度,找准时机一击即中的能力与眼光。更离不开对方数月以来冒着风险辛苦奔波。
可如今这又算什么?作为隐晦的竞争者,晋王如此也就算了,可当今陛下……
仰躺在床上,时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蔚蓝色的小球上,两个半大的小人儿正在并肩仰望天空。
皇家……皇权……
真是无论何时都是教人心生凉意的存在!
***
如时卿所料,翌日,来往府上的帖子愈发多了起来,继晋王之后,包括二皇子在内的各大王府也纷纷大张旗鼓地送来了赏赐。
说不上上心,送来的东西却没有不贵重得。除去格外沉默的大房几人,府上一众下人们这些时日脸都要笑出花了。若说早前,闻时卿这个名子还只是在那日参宴的一众士子中流传,那么如今,京中这些权贵士林之家,怕是少有不知晓地。
随着纺织处牵扯的利益愈发地大,朝中争执着之声愈重,连坊间的茶肆酒馆,于秋菊宴那日的情景亦是被排地异彩纷呈,少年解元如何巧妙破局,晋王殿下如何慧眼识人,礼贤下士,活像是亲眼瞧到一般。
至于当日同样在场的萧珩,却是只字未提,便是偶尔有一二异声,也很快消失在众口一词之中。
说来,已经大半个月过去,阿珩差不多也要到了吧!书房内,翻阅着手中的棋谱,时卿心下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同一时间,一艘足有数人来高,高扬着白帆的巨轮之上,一袭劲瘦高挑的玄色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甲板之上,目视着不远处的略显空荡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迎着凛冽的江风,少年玄青色的袍角猎猎作响,露出内里的青鹤流云织锦暗纹。
晨曦中,少年人本就修长的身影被拉的极长。
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隆冬时分,水面上江风愈发凛冽,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看到不远处依稀可见地高大城楼,少年惯常冷肃的眉眼中方才突兀地多了抹亮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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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