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晚间,杨氏便已经清点好了钱票,齐整地装在一个酸枝木鎏金小匣中,令身旁的周妈妈亲自给东院送了去。
一千九百两的巨款,换作钱票,也只是轻飘飘的几张罢了,提在手里甚至都察觉不到分量。
饶是如此,一路上周妈妈亦是格外小心。二房本就底子薄,也就这两年手头方才宽裕了些,这已经是周妈妈这些年经手最大额的银钱了。
书房内,时卿透过纱棱往窗外看了一眼,复又重新执起毫笔来。
晨起,锻炼,早读,习书,练字,陪阿娘和姐姐用膳,复读功课……九岁的小童日子过的平静又规律,饶是耿夫子已经离开多日,时卿亦没有改掉之前养成的习惯。
同他一般的还有隔壁二堂兄时瑾,这位是连时卿都佩服不已的真卷王,自时卿六岁起搬至前院起,肉眼可见,隔壁夜间的灯火几乎没有一日是不亮着的,没到亥时更不可能熄下。
时煜倒是有心趁这个时间办个诗会雅玩一番,然而见隔壁一左一右两兄弟皆是如此,只能悻悻将念头放下。
自那日将银子送去后,二房几人倒也没再打听过,只瞧着姜大伯母日益展开的眉眼,想来进度算是不错。
果然,没几日,位于府上西南方位的临风院便开始热闹了起来,每日晨起都能瞧见来来往往的仆妇们提着扫帚,带着洗具忙里忙外。上好的酸枝木漆红方案,黄花梨大理石纹方桌,青白玉镂雕莲花盖炉,嵌端石山水人物插屏,金丝楠如意云纹琴案加上一盆盆各式各样的时令盆栽络绎不绝地往小院里送着。
务必清雅又不显奢华。
偶尔假装路过的闻二爷甚至眼尖地看出来,里头好多都是府上库里有些年头的好物。
大嫂可真舍得啊!闻二爷登时也不心疼自个儿花出去的银子了。
这年代,文人可真值钱啊!
摸着手中的书卷,时卿不止一次感慨道。
“不过荀先生这是要在府上长住吗?”一日晨起,用过早膳后,时卿看些自家阿爹有些好奇道。
毕竟曾经也是朝廷命官,身份不同寻常,时卿早前还以为他们几个要到荀夫子家中求学。
拨弄着手中即将成型的表盒,闻二爷看着儿子尚有些稚嫩的小脸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荀家两兄弟早前未曾分府,因而那日官府前来查抄之时,荀家祖宅连同大部分财务便也同样被封了起来,最后还是荀先生自己几乎倾尽钱财才在城东怀石巷购置了一座小两进的宅院,为大嫂一家子安置了下来。”
时卿微微思衬了片刻便明白了。
怀石巷附近大多为清流文臣聚居之所,治安好是一方面,周遭学术氛围上佳,说上一句谈笑有鸿儒也不为过。经历过家世陡变的孩子往往性格最易出问题,荀先生这般也是用心良苦了。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时卿轻叹着摇了摇头,转头又拾起了一旁的书册。
时间辗转已过半月。
荀先生上门那日,连常日里不常在府中停留的闻大伯都早早等在了会客厅,一行人简单寒暄过后,前院方才有穿着青褐的小厮过来,说是请几位公子去到前厅见客。
时卿过来时,几位堂兄早已经到齐,连素来少有露面的大堂兄这会儿也正神色恭敬地立于下首。
大堂兄闻时礼今年已经年过十四,容貌几乎是闻家这一辈最好的,面冠如玉,五官纤浓合度,眉眼间却是一种极致的清雅,此刻一身月牙色织锦长袍更将这般雅意点缀到了极致。只这身子委实太不好了些,这都春分时节了,身上还裹着厚厚的鹤氅,面色亦透着些许不健康的白。
时卿不由得有些担忧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换地对面美男子微微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下头这些动作很快便被堂上一位身穿馆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收入眼中,只见来人很快淡淡一笑,对着下首时卿几人温言道:
“几位公子不必如此拘礼!”
这便是想教几人落座的意思。
只话刚一出口,一旁的闻大伯便忙殷勤开口道:“尊师重道本就是小辈之人该做的,荀先生您身为师长,便是教他们日日定醒,侍候起居也是应当的。”
这话一出,底下躬身立着的时卿不由想要扶额。
只见眼前的荀先生一袭馆色交领上襦,下衬茶褐色褶裙,头上戴着的青白玉莲文发冠亦是齐整,然而从对方执杯轻捻的动作,以及举手投足中下意识透出的洒然,便能瞧出这位约莫也并非那等只会循规蹈矩的迂腐襦生。
应该说更多的是循矩而不蹈矩,这从对方偶尔流出的诗词文章中便能窥得一二。
这样的清流名士喜欢什么说不来,可对大伯这种目的性强到都快写到脸上来的人,能有半分好感才怪?
话说,大伯您见人,或者讨好人之前你难道就不做功课的吗?时卿不大的脑袋中满是问号。
最重要的是,时卿视线微移,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一旁脸色几乎发白的大堂兄,大伯父这人还真是……
荀先生这么一个重视家人的人,这会儿怕是对大伯印象跌到谷底都是轻的。
果然,闻大伯话音刚落,一旁的中年文士执杯的动作不由微顿了片刻,只看着下首一个神色微僵,一个波澜不惊,还有一个差点就把羞耻二字写到脸上的小童,不由又有几分失笑。
饶有意味地瞧了一眼身侧还在继续喋喋不休的闻家大爷,荀先生方才轻捻了捻胡须,对下首几人温和道:
“几位公子还是坐下说吧。”
这下闻大伯父总算不在说什么了。
待兄弟四人依次落座后,上首荀夫子方才缓缓开口:
“几位公子早前的文章我亦是看过的,小小年纪能有这份水平显然也是下过一番苦工地,只读书一道并非一时之功,只望日后莫要忘了前志,失却初心………”
第一次见面,荀先生并未多说什么,或许也是碍着身边闻大伯的缘故,只简单考教了一番,见几人包括一旁略显病弱的闻大公子亦是流利,方才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快便教几人退下。
只离开时,时卿趁着抬头的功夫,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位荀夫子容貌并未有太过出色,然身上那股几乎浸透了书香雅墨的襦生气质却格外突出,一看便是常年与书为伍。
不愧是在翰林院呆了将近十年之人。
***
大堂内这会儿还在说着什么。
这厢四兄弟刚一出踏出大门,时煜原本面若桃花的小脸登时便垮了下来,方才十来岁的少年,这会儿脸上羞恼几乎毫不掩饰。还是被一旁大堂兄轻斥了几声,方才勉强收住情绪:
“可爹他,爹他………”
虽然常年病弱,但显然对于这个兄长,时煜心下亦是敬着的,当下便闭上了嘴吧,只能一脸气愤地从身旁小厮手中一把抢过折扇呼哧呼哧的扇了起来。走过垂花门时,连常日里的步伐都快了许多。
身后,时卿同一旁的二堂兄对视一眼,不由摇了摇头,自家这位三堂兄平日里最是不喜庸俗谄媚之姿,可偏偏这家里最怵这位眉头的便是自己的亲爹。
对姜大舅爷如此,对如今满负盛名的先生亦是如此,怎么不教自尊心极强的小少年气恼。
“父亲这般也是为了你的前程。”
一旁的大堂兄时礼此刻正被小厮搀扶着,看着眼前的胞弟面带复杂,却还是轻声劝道。
毕竟父亲不管怎样,从小到大,对眼前的三弟却是没得说的,今日如此作态也是为了胞弟的学业。
可惜此刻的时煜却仍皱着眉,脸上这表情明明不觉得如何,此刻对大伯父这个父亲亦无多少亲近之意。
时卿看了眼一旁同样无甚表情,甚至眼中半点情绪都不带的二堂兄,还有一旁神色已经有些疲惫的大堂兄,不由摇了摇头。
只能说,为人父母,偏心太过多少会出问题的,不论对哪一方都是。
再三确认大堂兄并无大碍,几个兄弟方才各自回房。
夜里,跟自家爹娘用过晚膳,又重复了一日的复习过后,时卿躺在床上,脑海中却不由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的荀夫子。
无可置疑,这位夫子确实是一位满腹才学的儒士,性格更是难得不呆板,家中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依旧可以保持如今的风度,除了身形消瘦一些,眉间并无太多沉郁之色。
是位真正令人敬佩的长者。
只是早前不论是大伯母,还是阿爹对这位荀夫子都有过于清正,方才仕途不大顺利的评价,然而只看对方今日能面色如常地同自家这位大伯交谈,眉间不露半丝不耐与慍色,甚至还能巧言避过一些令自己不喜的话题,便知有些传言并不为真。
便是因着家中巨变,也不能教人一夕之间便能变地圆滑起来。
那么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在翰林院一动不动地待了十几年呢?
临睡前,时卿心下不免多了些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