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宴厌答道,“能走上天梯的本来就少之又少,饿死累死在半路的尸骸更多。就算走上了天梯,到了这寺庙,能活到被人供养的岁数的又有多少?因此虽然觉悟寺有着‘慈善所’的名声,但房间其实住不满的。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条路。”
“能有什么苦衷,非要走这一条路呢?”宋雁与听了宴厌这一席话,总觉得有两层意思。
宴厌是在暗示,他走上魔修之路,也是万不得已吗?前世的宴小公子,同辈楷模,上有如顶梁柱一般的父亲,下有浩浩荡荡的群众拥护,又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
如此想来,和明灭方丈的处境竟然颇为相似,只是一个入魔后生死不能,镇压山下,一个被当众点破,灰飞烟灭了而已。
一时竟然不知道哪个更幸运一点。
“不知道。”宴厌看着宋雁与,眼里全是清明,“世上苦痛何其多,寥寥数语,薄薄寸纸,怎能一一数尽?人不过沧海一粟,能走上这天梯的,至少还在万千死路中寻得了一线生机,一点希望,已经很幸运了。”
明明是沉重的话题,古晴空却笑了,笑声打破了陡然沉下去的气氛,笑意里满是雪一般的苍凉,“是啊,足够幸运了。这就是他命中该走的路,逃不掉的。不过,太阳落下去了,还有月亮照着,也还不错。”
“想想办法,总还有别的路。”宋雁与却像较上劲一般,执拗反驳道。
“别的路?”古晴空笑得更欢了,难得直呼宋雁与的大名,“宋雁与,你大哥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下山走走,看过饿殍遍地,看过树根都被挖出来吃掉,看到饿得全身浮肿奄奄一息的人,看到尸体成堆人倒在路边烂掉都没有人管,就不会说这些话了。”
“天无绝人之路,都是假的。天只是想把你逼上那条它预设好的路,半点苦也少吃不了。”
“那……不能躲开吗?”宋雁与沉默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躲开?”古晴空直接笑出了眼泪。他抬手,抹掉那阴冷笑意里产生的温热,道:“兜兜转转,你还会在原地的。你话本看得多,我这么和你说吧。不是相思苦,就是天人隔。”
“可是大多数话本的最后,都是百年好合,夫妻恩爱。”
“所以才是话本啊。话本里的苦痛都是真的,但其他的——”古晴空笑得有些恶毒,“都是世人不能成真的美梦,结束在最灿烂辉煌的一刹那,就不能再写下去了。”
四周沉默下来,钟声早已经停了,只有瀑布的轰鸣传来,不过那声如擂鼓的瀑布传到他们耳边,也已经成为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你不要在意晴空说的,他……被丢在天机观门外的时候,人界正在闹□□。”宴厌的声音在宋雁与疼得发愣的脑子中响起,“他这番话,多少带有一些情绪化。他当时已经记事了……”
大哥在他的耳边说,“没关系的。”
一切粉饰的油漆终于都风化剥落,宴厌在解释着古晴空的失控,大哥在安慰他的情绪,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真的没关系吗?
“想这么多干什么?你小子,看着一副没正行的样子天天追着我喊‘姐姐’,没想到反而心思最重,罚你一下。”沈小姐弹了弹古晴空的脑门,嫌弃地说,“笑得难看死了。”
“弟弟们,别想太多了!你们看看我,就算兜兜转转走了半天回到原地,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哦,还平白无故多了四个朋友。我都还活着,你们想什么死啊苦啊,相思成疾啦天人永隔啦,自寻烦恼!来来来,斋饭来了,今早上多吃几碗!觉悟寺虽然穷,但斋饭还不错,一碗销万古愁啊!”
“哎哟。”古晴空捂着脑袋,嘴角终于耷拉了下去,“姐姐的手也太重了!各位,开个玩笑而已,怎么,我嘴皮子太厉害,都达到这种‘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境地了?”
“不过我确实不能像姐姐一样幸运,毕竟找一个像我这样优质的朋友也挺难的。”
“臭小子,自恋狂!多吃一点,撑死你!”沈小姐接过老和尚端来的粥,首先摆在古晴空面前,“得了,我不跟小孩子计较。肯定是昨天晚上没吃晚饭又没睡觉的缘故,我都知道找个棺材板先躺躺了,你们还在地洞里上蹿下跳找这找那的。吃完了休息会,这世上的事啊,就是不能着急。”
古晴空的手里被塞了个勺子,他看看面前的粥,又愣愣地看向沈小姐。
“看什么看?认你做弟弟不代表我是你娘啊,吃饭还是要自己吃的。”沈小姐柳眉倒竖。
“沈小姐昨晚是在棺材板上睡觉?”晏归和问道。
娘的,一下子受情绪感染说话不过脑子了,又又又暴露了!
“吃吃吃,你们晏帮主不是最讲究礼仪的吗?怎么,你们清平帮的人吃饭还这么多话?出来吃个饭就把帮派的脸都丢光了。”沈小姐白了晏归和一眼,又把第二碗粥摆在了晏归和面前,“等你同伴回去向你们帮主告状,你就知道错了。”
“……”丢光了帮派脸面的晏帮主闭上了嘴。
宋雁与难得地把大哥推过来的粥推了回去,还学着沈小姐的样子强行给大哥手里塞了个勺子。
觉悟寺的斋饭确实美味,热气腾腾的粥有着蘑菇的清香,米被煮得极软极细腻,仿若入口即化。在刚下过小雨还泛着清晨的冷意的早晨,一碗粥下肚,周身都暖和了起来。
“施主要去往何处?”老和尚来收了碗筷,看样子是想下逐客令了。
“不急。”沈小姐开口道,“我们累了,给我们准备三间上房。”
老和尚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睛陡然睁大,透过迷迷糊糊的眼睛打量这几个不速之客。见过来借宿的,没见过白天来借宿的,借宿就算了,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理直气壮就算了,这这这……
说话如此颐指气使,真当他是店小二啊!
能上山并且稳稳当当住到能养老的年纪的多半不是等闲之辈,老和尚饶是多年受了佛家熏陶,此时也不禁被激起三分火气了。
“上房没有,茅房就有!”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冲了,老和尚又嘀嘀咕咕地给自己找补,“自从方丈打开保护结界之后,还真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敢来敲觉悟寺的门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没有虔诚的心进来,小心遭报应!”
“……这位是天机观的宴厌,宴小公子。”晏归和先甩了个包袱,接收到老和尚疑惑的“刚才不是说清平帮吗?”的眼神后,又开口道,“我们此次前来不便透露原因,所以才在今日早晨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请大师见谅。”
老和尚在觉悟寺多年,自然是听说过天机观的大名的,被晏归和这番不高不低的话找回了些面子,脸色稍霁,但还是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你们?天机观?可这一身素色的袍子,你们说是我觉悟寺新收入的弟子我都信!”
晏归和僵了一瞬,然后除了老和尚,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突然响起晏归和的声音,“不好。觉悟寺这些年都没有出席重大的场合,我忘了他们的道袍追求节俭,和人界一模一样了!”
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们为什么被当成觉悟寺的“祭品”抓起来。
晏归和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微微一笑,回道:“大师见谅,我们这一趟既然不方便透露原因,那么出行也必然是要保密的。不得已出门在外借了贵寺的幌子,等见到了明灭方丈,我们也会说明原因的。”
宋雁与一边听着晏归和表面上和老和尚胸有成竹的交谈,一边听着大哥掷地有声地在他们脑海中下着结论:
“看来昨晚那场灾祸,也不是飞来横祸。”
沈小姐忍不住插了一句,“原来你们不是倒霉,都是自找的。”
“姐姐说话真是犀利啊。”古晴空幽幽的声音响起,“我倒是看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是刻意为之,故意让我们先隐于大众之中。”
“嗯,我也是。”宴厌答道。
只有宋雁与一双星星眼挡也挡不住:“大哥果然英明神武!连随便做的决断都有如此多的深意!”
晏归和:“……受之有愧。”
“你们要见明灭方丈?那恐怕来得不是时候了。”老和尚摇摇头,不再追问,又恢复了那副悠然的佛寺僧人的模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怎么?”古晴空的脸色僵了僵,“他不在?”
老和尚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是说话的语速更加缓慢悠长,“阿弥陀佛,是的,这位小施主。”
“你们慢慢聊,我先睡一会。”沈小姐在五人频道说了一声,“还有,古晴空小朋友,以我多年的经验,你最好对这和尚客气点。你刚才插话之后,他的语速就更慢了。”
“如果你要挑战他,他还能更慢。还有,最好不要问那些重复性的话,这和尚说话本来就像挤牙膏,挤一点说一点,你要是质疑他,恐怕今天早上能喝一壶‘阿弥陀佛’。”
沈小姐说完就站起身,拱手一礼,“我去上个茅厕。”
说完就朝着后院走去。
老和尚有点疑惑,但被晏归和问着明灭方丈的情况也不好脱身,只是看着这个女施主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哎?他虽然说了有茅房,但没说茅房在哪里啊??这位女施主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