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新年,是大日子。一片红街中,唐家披麻戴孝地挂上了白灯笼。家中上下十三口,死的剩个十二岁的孩子。
上一世,淮武弟子入世历练,恰逢唐家恶仆欺主,眼看唐家满门富贵,只一个伶仃孩儿。觊觎之人虎视眈眈,淮武弟子便出手相助。
中途突发事变,偶然查出唐家人口死因有异,恐有妖乱。淮武派人上门清理了祸乱,捉了鬼妖,将那唐家唯一的人口唐钰带回了宗门,拜了邹照为师。
赵惊鸿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孩子,却忽而想起初次见李堂风的情景。邹照在上首嘱托事情,孩子眼中黯淡无光,麻木空洞。
赵惊鸿作为师叔,该赠一份见面礼。
‘月华’一出,邹照先变了脸色。
“此物贵重,你舍得?”
赵惊鸿放在唐钰手中,淡然道:“他值得”。
唐钰抬头来看他。
上一世,他将‘月华’送给李堂风,李堂风用它生屠满门,唐钰力战,剑刃破损翻卷,血流而死。
这一世,他要送他一把好剑。
邹照转头向唐钰说道:“此乃妖兽‘化邬’脊背上的脊骨化成,天缘自在形成的神器,名唤月华。快谢过你师叔”。
唐钰声音低弱:“谢谢师叔”。
赵惊鸿点头颔首。邹照又说了两句,让人带他下去安置。
屋子里就剩他二人,邹照说起了正事,“之前魔头佑刖重伤逃匿,前几日突然有消息来报,佑刖入了换巫山”。
“先古仙魔交战之地,所遗落神器、灵丹、妙草、造化之物,数不胜数。佑刖进入换巫山,恐多生事变。”
赵惊鸿略略思索,开口道:“换巫山危机重重,险象环生,多年前各大宗派组队共赴换巫山抢机缘,最终死伤惨重。如今他一人前去,那便派人封死出口,绝了出路便是”。
邹照长叹口气,“原本各宗就是这么想的,可问题是前几日,佑刖在四面八方被抓住了”。
赵惊鸿一怔,“这是什么话?”
邹照详细解释道:“各宗之前在‘雾刃’一事上,都放出消息追杀过佑刖。几宗多人声称在各地见过这魔头,有些还生擒了几个。原以为是冒充魔头之名作恶的。后来发现,每一个都是佑刖”。
“每一个?”
赵惊鸿面上疑云,忽而眼中凝重。“换巫山内有一法器,名唤‘生造环’。可生造人形妖物种类。法器持有者修为越高,复制人越像。性格脾性倒是其次,关键是修为。先古时期,修为大能曾用此物复制出一列军队杀进魔族内部,威力不可小觑”。
邹照点点头,“宗主昨日与其他几宗议事归来,说的也是这话。如今佑刖修为尚不足以驾驭‘生造环’。他既然还在换巫山,趁他力弱,各宗的意思是,杀之,以除后患”。
“如何杀?”
“换巫山周边先古禁制庞大,若要开启,各宗唯恐引得人心惶恐。下月初三,打算组织几宗弟子进山历练。只在外延处让他们转转,采采丹草妙宝便是。其余各宗出两人,秘密潜入深处,寻杀佑刖”。
赵惊鸿心下明了:“我与谁去”。
“槐凤”
邹照道:“小师妹符道妙手,你与她同去,也有照应。齐述会带队一起过去,他在明处,换巫山口看护弟子。你们在暗处,有什么需要,可与他联系”。
赵惊鸿点点头,“好”。
走在镜台的小径上,旁边的护栏挽着大红绳,吊着小巧精致的灯笼。用红纸剜成的吉利字型被风吹的一荡一荡,新年的喜气还没过,整个镜台却实在寂寥冷漠。
自上次晕倒醒来,他再没去见过李堂风。寝室门口的‘招财’跳着步子用鼻子拱旁边的雪堆。他送来的小狗,李堂风起的土名字。
新年的喜气刮不到这里,李堂风坐在桌前写字,看他推门进来,眼中些许诧异之色,又流归平静。
赵惊鸿坐在桌前,两人相顾无言。这好像已经成了他二人平常相处的状态,李堂风看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埋头写字。
“下个月初三,我要出去一趟”。
李堂风抬起头看着他,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赵惊鸿神色寂寂:“今年的饺子吃了吗?”
李堂风停了笔,“有弟子来送,吃过了”。
赵惊鸿张了张嘴,他想再多说些什么。上一世的李堂风话很多,不会这般冷寂,像行尸走肉。
那时一到春节,他就馋起了除夕的金钱饺,说半夜山头的烟花。要看民间舞火龙,看庙建朝拜,逛闹市,站高楼,听戏曲,吃点心。
他的偏激与疯狂,终究让李堂风成了惊弓之鸟,谨小慎微的活着。他想要的,原该不是这样。
远处的烟花炸开,他的耳力听得到,李堂风浑然不觉,他重新拿起笔,听对面说:“你换身衣裳,我们出去逛逛”。
笔顿在手中,墨水滴在纸上,李堂风困惑地抬起头看他。赵惊鸿被这个表情刺的呼吸一滞。
冬日无风静雪,上空冷滞。李堂风拽着赵惊鸿的衣袖,脸埋在他的后背,风被挡在前面的胸膛处。感受着前面人的体温,李堂风眼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民间的闹市人来人往,街道宽阔,华丽的马车来回过路。路边的摊贩趁着新年气节挣些散碎银子,正吆喝叫卖着。小棚子下大多支起热锅子,焦香的烧饼,甜腻的糖糕果子。盖子一取,水汽氤氲下的热汤面和水煮饺子。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赵惊鸿看向李堂风,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与新奇。他脸上木木的没有丝毫生机,像一个枯世老人,眼前人间烟火都似与他无关,他只是静静看着,视线略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最后毫无波澜的停在赵惊鸿脸上。
赵惊鸿攥紧了牵着的手,轻声道:“想吃什么”?
李堂风望着他,刮尽脑海,想尽过去百年见识,却只有一个又一个梦。
他嘴唇蠕动两下,说出一句:“长寿面”。
赵惊鸿的面容僵了一下,他抬头望向长街,他其实并不喜欢挤在人堆里。只是转过头来后他却说:“我带你逛一逛,长寿面回去做给你”。
李堂风望着他,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涌进人群。耳边嘈杂的人语带来几分不真实感,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做梦。
赵惊鸿一头扎进人堆,逛的心事重重。眼边闪过一抹红色,小摊架子上红绸丝带一一系好,赵惊鸿扭头看了看,李堂风脑后扎的白稠,是最普通的入门弟子发放的。
他停下脚步,将李堂风牵到身边,开始细细挑选,最终选了半指宽的红绸金纹带。
“转过去”。
李堂风看了看他手里的红绸,又看了看他,缓缓转身过去。赵惊鸿扎好后,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望着这满目繁华盛景,最平常不过的人间烟火,他突然从心底滋生出一些恨意来。
这种情绪陌生至极,他还未察觉到这是什么,便已转瞬即逝。
旁边的大娘眼看生意能做成,笑了笑:“小公子长的俊,这红绸正正好”。
赵惊鸿没有说话,付了银钱,牵着他往前走。
玲珑蜜饯、红枣糕、月珍八宝鸭、须糖果子、红须酥、栗子条…一条街逛下来,李堂风一句话也没有说,赵惊鸿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的满满当当,像是为了弥补什么,也像是迫切安抚什么。好像这些东西能填补哪些缺失一般。
赵惊鸿心乱了。
回了镜台,赵惊鸿揽起袖子,在厨房下了一碗长寿面,桌子上摆好了吃的。一桌盛宴,满桌子都是李堂风…曾经爱吃的。李堂风吃的悄无声息。赵惊鸿在旁边为他布菜。
一碗长寿面见了底,赵惊鸿安静收拾了碗筷,又拆了点心递给他。
赵惊鸿今日…尤其脆弱,李堂风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接过点心,小口吃起来。镜台住了这么久,万般不由己,但有一件事是自由的,那便是读书。赵惊鸿从不限制他看书。
他之前在书中见过一个词,叫以弱凌强。
“我想喝酒”。
赵惊鸿顿了一下,手下的动作渐渐放缓,想了想,转身去房里取了一坛酒出来。
予所予求。
李堂风在这种极不平等的关系中突然抓住了赵惊鸿的一丝命脉。
酒顺着咽喉火辣辣的感觉并不好受,梦中酣畅淋漓的滋味在他看来很奇怪。
那日赵惊鸿昏倒,第二日醒来后离开。李堂风睡在榻上,做了第一个清晰的噩梦。
梦中尸首血迹纷飞,赵惊鸿对他说:“魔道不除,今日惨剧将时时重现。”
他听着赵惊鸿的这些正道之言,眼中闪过一抹猩红。望着面前满目疮痍,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悲悯与哀悼,血液叫嚣着往他身体涌灌着大片大片的怨毒,那些仇恨与哀嚎让他充满能量,腹部丹田处充实,心绪澎湃,血脉沸腾。他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堪堪没有失控,梦中最后,他转向赵惊鸿用力扯出一抹笑,甜甜叫了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