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赵惊鸿猛地睁眼,熟悉的床帘让他恍惚了片刻,体内的不适少了许多,随着经脉在他体内四下游荡的那股黑雾也‘气若游丝’,只剩小小一股。
他猛地坐起,这是他的寝室,李堂风呢?
一转眼,李堂风正趴倒在不远处,他七窍流血,一时间看上去像死了一般。
赵惊鸿下了床,走到他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
他之所以让李堂风住自己的寝室,是因为这底下,有一处巨大的杀阵。
李堂风气脉紊乱,难受的哼哼两声,弱弱睁开眼,手腕上有修长的双指按在他脉间。下一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扔到床上。赵惊鸿凉薄的未瞧他一眼,走出门外。
李堂风在床间挣扎许久,突然疼的弓起身子,一股难以抵挡的怨恨喷泄出胸口,那股黑雾完全融入李堂风心脉之中。暴戾的气息压倒了一切情绪,怯弱在那张清俊的脸上消失不见,李堂风面上阴郁狠毒,鼻尖萦绕着一股冷香,是赵惊鸿身上的气味。
他该掏出他的心脏,然后拧断那只脖子。
这样疯狂的念头一出,琥珀色的眼睛中出现了稍纵即逝的迷茫。
李堂风一屁股坐回原地,像受激的野兽突然松弛,方才出格的想法惹的他心惊肉跳。他愣愣看着门口的方向,四肢百骸渗透着痛意,他想起赵惊鸿冷漠的背影,在寂静无人的房中,忽而埋头哭了起来。
赵惊鸿近来有些忙,修真界自千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后,就有诸多魔族流窜在民间,但因宗门势力强大,没有听过哪方魔种聚成大祸为害人界的。宗门常有下山历练者,会顺手清理一部分。又或者民间家族上山请人除害,宗门再派遣人手下山除魔。
赵惊鸿一出山,接连挑了好几个村子,更有甚者,一整个村几乎被吃的一人不剩,皆是披着人皮的魔种。掩在皮相下,过路之人皆成了果腹之物。这些魔种生活区域成片,常伪装成平民,学习人类的生活方式,宗门难以探查。
路过的修道者虽也察觉异样,本想留宿在百姓家方便除妖,未曾想踏入了魔窟,早已没有出去的命了。
宗门除魔的阵仗太大,各郡县摸出了门道,依照失踪人口也积极向上提供消息。一时间带动了各个大派,
都说赵惊鸿闭关百年,出世便济世,一时间名声传了起来。
圆月高悬,赵惊鸿擦了擦剑上的血迹,面前的村庄不似上一世那般残破。还未作妖的魔头尚未起势就被他端了老巢。上辈子佑刖联结集合的魔军,被他提早一点一点盘剥绞杀。
四下冷风萧瑟,他御剑去了最近的镇子上。
街边的馄饨摊子还在,上辈子李堂风除完妖,二人来此吃了碗馄饨。那天是十一月初七,李堂风的生辰。他吃完馄饨后,回宗门又闹着让他下了一碗长寿面。
往事不敢回想,一朝一暮,皆是钝刀剜心。
他已经许久没有回淮武了。
天方明,赵佑走在小道上。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外面飘起了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
邹照跺着脚,拍去了肩上的雪沫。
“冷了这些天,可算下下来了”。
赵惊鸿坐在桌前,为他沏了一杯热茶。邹照端过去一饮而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方回”。
“这次回来,就先不要出去了”。
赵惊鸿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水,嗯了一声。
他最近一年斩妖除魔,名声大振。宗门需要名望,但这里不止他们一宗。因声名显赫而引得民生朝拜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这置其他宗门于何地。
邹照也有许多事要忙,这短短几句叙话,他说完便起身要走。
邹照嘱咐他要好好休息,他一一应下。
临走前
“对了,你那徒儿,我倒是不曾见过,何时带过来,也叫宗里认一认”。
赵惊鸿沉默,他忘了,齐述不仅好动,还是个大嘴巴。
出了门,外面已是鹅毛大雪。赵惊鸿拢了拢披风,回了镜台。
镜台冬日水面不结冰,雪一落下,便融进水里。
站到门前,禁制还在。没有闯入的迹象,也没有人想往外走出来。
推开门,屋里点了冷香,窗户大开,窗前桌上李堂风转过身来。
“师尊”,他垂下眼帘,渐渐收了声,改口唤了一声:“赵惊鸿”。
赵惊鸿的心脏疼了一下。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次。
墙上多了一副字。
‘但为君故’四个大字。
“谁的字”?
“我写的”。
“谁教你的”?
李堂风静了一瞬,“梦里的师尊教我的”。
他看着赵惊鸿冷凝的神色斟酌道:“写的不好的话,我取下来吧”。
赵惊鸿看着那副字没有说话。写的好,比上一世好。上一世刚学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歪歪扭扭四个大字吵着闹着让他挂在墙上,不准他说一个丑字。
赵惊鸿最终也没说让他留着,也没说让他取下来。
二人相坐无言,他们在一起时,本就不多说话。
赵惊鸿看了看四周,床榻被收拾的很整齐,桌上多了一只新梅,用杯子栽了一枝。想来是从房间窗户里扎进来的枝丫上剪的。
“杯子太小,养不活一枝梅”。
李堂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找不到多余的花盆,能用的土也不多。”
赵惊鸿没有说话,良久,他开口:“这里住着还习惯吗?”
李堂风笑了起来,赵惊鸿的手颤了一下。见他起身,推开方才关上的窗户,“这里景色好,夏日有阳光湖景,冬日落雪红梅。树上那处育养了鸟窝,住在这里很好”。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导致接下来只能面对长长的沉默。
赵惊鸿几乎有些狼狈的从房间出来,他怕下一秒,他就受不了了。
雪打在他脸上,他浑浑噩噩往前走。李堂风无辜吗?不无辜。
上辈子李堂风血淋淋彻骨的背叛,那些被屠杀殆尽的满门师兄弟,同归于尽自爆前他恨的心在滴血。重生后第一时间想要永除后患。这些是应该的。
这是李堂风应得的,如果不是杀不了他,如果不是杀不了他!赵惊鸿眼中猩红一片,他胸口恨意滔天,下一秒,脑海中两世记忆混沌。最后定格在李堂风纯净的眼睛中。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的李堂风什么都不知道!
他斩妖除祟,想要改变上一世的结局,可下意识的他觉得李堂风绝对不会改变。他控制他,禁锢他。有一丝失控他就怕重蹈覆辙。这百年时光他刻薄又恶劣的对待着这个人,像一个凉薄的疯子。
赵惊鸿站在小路口,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心不定,道有损。
夜里,赵惊鸿归来,见寝室灯还亮着,人影印在窗上,静静照出一个轮廓来。
推开门,李堂风兴致勃勃拨弄着花盆里的土。花盆和种子是赵惊鸿下午叫人送过来的。他已经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
看到门口的赵惊鸿,李堂风慢慢收了笑意。
赵惊鸿何尝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转身关上了门,踱步到他对面。李堂风手上指甲里都是土,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坐在自己对面。
赵惊鸿看着面前狼藉,淡淡道:“你种了些什么?”
李堂风看向花盆,抠着指甲上的泥土。
“种了雏菊、风信子、矮牵牛,还有长春花”
赵惊鸿埋首静静听着,伸手拨了拨土。
“你之前说,你梦里学了许多东西。”
李堂风没了动作,半晌后点点头。
赵惊鸿的声音温柔和缓,某一刻与梦中的师尊重叠。
“与我说说你的梦吧”。
“说什么?”
“梦到过什么,就说什么”。
李堂风其实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梦到过师尊了。外面天色透出一份亮气,李堂风依旧喋喋不休,不知疲累。赵惊鸿静静听着,听着上一世那些生疏又熟悉的黄粱过往。
李堂风口中,梦中的人是师尊。而他,则是赵惊鸿。
上一世的赵惊鸿和这一世的赵惊鸿是一个人,但也是两个人。那上一世的李堂风和这一世的李堂风呢?
他迟疑了。
外面飘了一夜的雪花,推开门,银装素裹,纯净的人世。
他微微偏头,李堂风在他身后。他说,“往后,你改口叫我师尊吧”。
李堂风看向他的背影,仙人之姿,高不可攀。
他轻轻摇了摇头,“师尊是师尊,你是你”。
他看不清赵惊鸿的神情,外面的雪泛着刺眼的光,晕了他的眼睛。他感觉空气凝滞了一瞬。
赵惊鸿踏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李堂风看着面前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绕过水榭长廊,倒在了路的尽头。
“赵惊鸿!”
李堂风心头嗡的一声,抬步间,被禁制挡了回来。他硬着头碰了几次,终于稳着性子,按照梦中师尊教他的术法,双手掐诀,点了一指。
禁制似水波化开,他一头扎进大雪纷飞的庭院。
将赵惊鸿抱到床榻上,摸了摸,手足冰凉。
李堂风不知仙人为何也会生病,他冲出门去,跑出镜台想找人。外面是山,一片又一片的山,山连着山,永远望不到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不知道,这是镜台最简单的迷障之术。
李堂风回来,坐在床边,捧着赵惊鸿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哈着气,试图让他暖和一些。最后他脱了鞋,上床紧紧将他抱住。
赵惊鸿梦魇了,口中胡乱说话。
他说:“你回来”
他说:“莫怕,我带你回家”
他说:“往后十一月初七,便是你的生辰”
“人心持正,善恶分辨方明”
“不哭,师尊这里有怡糖”
“字要多练”
“睡懒觉,也不知羞”
“不怕,不怕,师尊在这里”
“堂风”,他说,“师尊给你下一碗长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