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途 第1章 第 1 章

满宫的红墙翠瓦被清晨的乌阳蒙上一层金黄色光晕，金碧辉煌的大殿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的文武百官，沉默的环境被一道嘶哑如破锣的声音扯开。

“报！”

男子坐在龙椅上面色如常，盯着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将士，语气平淡道：“如若还是像余影那样的消息，就不要来通报。”

将士在一众官僚与天子的注视下，抹一把脸上跑出的汗，气喘道：“陛下，捷报，梁国皇帝，崩。”

男子嘴角上扬，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好啊，天不亡我大施。”

承纪十一年，施国骠骑大将军余影战死沙场，施国立于风雨飘摇之中。同年，敌国梁帝突发重疾崩逝，由皇太子之母捷贵妃掌权扶持年仅七岁皇太子登基。

两国边境尸横遍野，血腥气经久不散，双方派出使臣商议休战，短暂的安宁带走万千尸体，带走经久不散的血腥。

承纪二十一年——将军府外，两名少年抬脚步入，府内正厅走廊拐角处走出一女子，女子紧皱眉头，让一旁想开口劝解的老奴不敢言语。

赶到祠堂入眼的是一名精瘦少年笔直的跪在蒲团上，少年弯腰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少年察觉身后有人并未回头，眼神黏在面前高台的牌位之上——余影之位，牌位上没有任何名讳，只一个名字。

少年余光瞥见女子到案桌旁拿起香烛后上了柱香，女子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你可记得上次像这样祭拜你父亲是何时。”

少年移动膝盖偏了方向，弯腰回道：“回娘的话，时至今日，已有三载。”

苗景离的胸腔中莫名涌出一股悲伤，苦笑道：“翟儿啊，你当真是一颗铁石般的心，你赌气离家三载，连封家书都不曾寄。”

苗景离想到什么自嘲的笑一下，“呵，也是，你寄了我也看不到，我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各地巡查，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管你。”

余千翟仰起头看着苗景离，眼神中露着坚毅，“阿娘，我今日回来是想您同意我三年前的请求。”

苗景离不假思索道：“我说过很多次，我绝不允许你世袭罔替接任你父亲的位置，莫要白日做梦。”

苗景离不等余千翟反应转身离去，后者望向前者离去的背影难掩心中酸涩，祠堂外走进一人，来人正是府外另一名精壮少年。

水福快步走到余千翟身旁将他扶起，问道：“公子，你没跟夫人吵起来吧。”

余千翟瞥眼水福，“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孝吗？”

水福欲言又止的模样已然出卖了他，余千翟有些无语的怼水福一拳。

自此，母子二人半月有余未曾再见，橙红的落日洒下一片金黄，习武场上一个小小的人影与他手中的红缨枪龙飞凤舞。

红缨枪破空而出大有斩破天地之势，余千翟这招枪法始终练不好，最终叹出一口浊气，将红缨枪直直甩出祸害了习武场这棵百年老树。

水福盘坐于擂台上，看着自家十八般武艺的公子爷，沉默......

余千翟单手支撑翻上擂台，盘坐在水福身旁，一把夺过后者手中的水袋仰起头喝起来。

水福随口道：“以前也没见你练不成跟自己较劲的，有心事啊？”

余千翟将水袋还给水福，神情有些落寞，“从小到大，只有你来问我，反倒是我娘，从来不问。”

水福拍拍余千翟的肩膀，“夫人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惦记着呢。”

余千翟思索片刻，“想着姨妈对你也不像我与我娘这般，”说着，用手肘撞撞水福，“要不你去跟我娘说说，用姨妈的名义去，保准能成。”

水福向一旁扭动身子，“要去你去，我可不敢，我干娘知道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余千翟突然就笑的合不拢嘴，“平日里你嘀咕姨妈的时候怎不见你怕她。”

水福斜了余千翟一眼，远处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水福轻微眯起双眼，“那是苗晨吧，小家伙长这么大了。”

余千翟有些感慨，“刚捡到府里的时候那么大点连话都说不明白，现在都能给人传话了。”

见苗晨走近，余千翟故意大声道：“今日没摸透这招枪，只怕日后没机会喽。”

水福接茬，“今日还有的练，明日就没有喽。”

苗晨声音稚嫩语气平和，“二位别刁难我，夫人差我来传话，说今日从渔江一带归家捎了活鱼回来，请二位去前厅与夫人用饭。”

余千翟水福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躲不过去，无声叹气，起身简单冲洗一下，换上干净清爽的衣物来到前厅，苗景离已落座等待。

从落座到动筷，谁也没有发出声响，只有筷子碰撞碗盘发出清脆的声音，中途余千翟与水福把剔好刺的鱼肉夹给苗景离。

余千翟与水福吃饱后坐直等待，苗景离见状放下双筷，视线在二人身上游走一圈，“我没记错，水福今年冬月要弱冠了。”

水福轻微的弯下腰肢，“回夫人，冬月二十五。”

苗景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放在桌上，“你干娘前日来信，今年冬月不能及时赶回，你的加冠礼由我来。”

水福答，“不管是夫人还是干娘，水福荣幸之至。”

三人沉默良久，余千翟正欲起身离去，苗景离不紧不慢的开口，“后日刑部尚书家的邱三公子设诗会，帖子我已让苗晨送到你二人房中。”

苗景离放在桌边的手轻轻敲击桌面，“明日起就不要往后院去了，准备准备春闱吧。”

余千翟闻言双手紧握成拳，水福选择缄口不言。将军府整个后院都是习武场，不让去后院就相当于不让去习武场，言外之意就是不让练武。

余千翟质问道：“阿娘心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水福震惊的看向余千翟，他跟余千翟从小到大都很尊重苗景离，从不见余千翟如此疾言厉色，赶忙出言制止。

“公子。”

余千翟不顾水福阻拦，额头的青筋凸起，“你当我跟水福是物件不成，你说放哪就放哪？你想让我弃武从文？不可能！你不让我世袭，好……”正说着激动站起身往门外走。

“那我就去充军！”

苗景离起身喝道：“站住！”

余千翟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苗景离走到余千翟的身后，语气淡淡道：“你以为你去充军就会有军队要你吗？有哪个军队敢要余大将军的遗子做普通将士的。”

余千翟语气坚定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指天对地立过誓言，上认天为君父，下认地为慈母。若如不能驻守边疆保家卫国，那我余千翟白活了。”

余千翟转身看着比自己矮的苗景离，只觉心脏一紧，语气不由得变软，“今年春节后，临洲一带水贼又起、四月，章射一带流寇作乱、上月，凌山附近山贼烧杀抢掠、边疆沙兰又对我国虎视眈眈。”

“都城方圆百里常年的不太平，你日日夜夜守在军营却不让我插手半分，我不仅仅是你儿子，更是余大将军的遗子，你就让我像是米虫一样躲在你身后吗？”

苗景离听着那些话顿时有点乏累。水福走到余千翟身后小心翼翼的看向苗景离。

苗景离转身拿起佩剑沉默着离开屋内，走到门外对着苗晨吩咐几句后离开。

随即苗晨进屋开口道：“公子，夫人吩咐......”

余千翟打断苗晨，“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禁足，你把府中兵书全搬到我房里。”说罢快步离去。

水福摸摸苗晨的头，“辛苦。”

水福跟着离去，苗晨站在原地，嘴里嘀咕着，“只是让你们少出门，怎么就自己给自己禁足了呢。”

当晚，堆成山的兵书册卷搬到深夜才全部送到余千翟房内，余千翟与水福就此日日夜夜守在房内钻研兵法。

第十日，水福目光呆滞的盯着这座书山发呆，反观余千翟，看的是一日比一日积极，躺在书山上时不时还要拉他探讨一番。

“你看这，水福。兵者，应知自身其位；将者，应知自身其责。如若人人都知晓其理，怎么还会有那么多愚兵蠢将。啧，书中道理是好，未免写的有些天真，谁写的啊，跟军法大家的书混一起。”余千翟说着合上书去看名讳，继而愣住。

水福见余千翟不吱声起身去够那本书，先是没拽动且松开手，盯着余千翟放松后一把夺过，“你最开始学的时候不最爱这本书，如今嫌弃起来，我看你就是在家憋......”

水福看到名讳后有些不知所措。

书的名讳是——‘余影’。

水福小心翼翼把书放下，轻声道；“饿了吧，我给你烧饭去。”

余千翟出神发呆没太在意水福，回想起余影总是常年在外征战，在他心里余影始终是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伟岸雄壮无坚不摧。

余影每次回来的时间间隔并不固定，有时是几天，有时是几月，最长的时候甚至有两年之久没有回来。

半大的余千翟嗅着久远的墨香，怀念一个并没有陪伴自己多久的父亲。

他甚至跟余影闹过，也要跟他一起前往战场，可余影都用同一个段话去回答他。“翟儿乖，下次，下次爹爹回来再出去打仗一定带上你。你还小，等你大了要跟我并肩作战。”

他靠着这几句话从出生开始一等就是九年，直到九岁，那句‘爹爹’再也没有机会叫出口。

阳光透过窗棂被筛成浅浅光柱，水福提着食盒安静站在门边，视线停留在屋内盯着顶格发呆的余千翟。

明日即是中秋，也是余千翟的生辰。往年生辰都是他给屋里的人煮一碗长寿面，今年他有些犯难。

水福被余影捡回将军府的第二年，他才知晓余千翟的生辰是何时，最开始煮的是面糊糊，余千翟也是照吃不误。

休战后苗景离归家这些年，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外巡视。他想今年也许不一样，今年是余千翟弱冠前最后一个生辰。

生在阖家团圆中秋节的余千翟却从未团圆过。

水福还在沉思，余千翟悄声走近，前者无动于衷。

“哇！”

余千翟举起双手像大人吓唬孩童那般。

水福被吓的浑身一抖，当场给了余千翟肩膀一拳，“你吓我作甚。”

余千翟双手抱在胸前，疑惑道：“你想什么想这么入迷？”

水福欲言又止，“吃饭吧。”

水福没有提及明日，可余千翟像是把他看穿了似的，一直跟他岔话。

“城南边有一家月饼糕点做的一绝，你明天去买点。”

“我看兵器房压着十几个箱子，等哪天咱俩收拾收拾，看看还有没有我爹留下的宝贝。”

“本来还想给你定一套银冠，看来轮不上我，我娘肯定给你定了。”

“这菜有点咸，你下次能不能别做这么咸。”

水福忍无可忍，“食不言寝不语，公子，你别说了成吗。”

余千翟一边的脸微微鼓起，重重点点头，水福那副有心事的模样彻底消散不见。

翌日，余千翟睁开眼睛望向窗外茂盛的树叶，他不想起身，想把今天这个日子躲过去，随手从地上捞起本书看。

乌阳从东边探头，又鬼祟的从西边落下，直到天彻底黑下去，余千翟都只是安静看书，中途喝了点水，饭也没吃。

蝉鸣吱吱吱的响起来，还有一道声音，“公子！”

余千翟闻言缓慢爬起来，简单活动一下早已发酸的后背，继而走出后屋，见水福正在从食盒里端出一个又一个瓷碗，最后一碗水福端的尤为仔细。

水福今天来的这么晚，二人心知肚明没有言语。

“公子，吃饭吧。”

余千翟走近打量桌上的食物，其中一个最为扎眼，是长寿面，面上还摊着一个蛋。

水福盯着余千翟把长寿面吃光，看着他就连面汤也没放过才心满意足，那颗忧着的心渐渐平稳，他家公子也算是过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