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我进屋子里,在帮我梳洗的这段时间里饭菜都已经凉了,时透父子三人一前一后帮忙加热,有一郎时不时抱怨几句无一郎笨手笨脚,啧了几声把他手上的活抢来自己做。无一郎委屈地噘噘嘴,然后跑到我们这边来。
“真好看。你穿巫女的衣服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白桦树的妖精。”
够了,他到底要说多少遍啊。
我不愿意理他,怯怯地躲在时透母亲的身后。
时透母亲捂嘴笑了笑,然后摸摸我的头,“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和服,给你穿袖子有些大了呢。不过这个颜色素雅,衬你刚好合适。”
我低头仔细看了看,淡紫色的款式没有任何花纹,唯一的装饰就是和服腰封上的刺绣,绣了几朵浅色的梅花,很是精致。我用手指摩挲着,若有所思。
“这种纹样我也会,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她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
“嗯,非常感谢。”
果不其然,再次被时透的母亲提醒不要那么拘谨客气。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里十分不可思议,正如他母亲所说的,我似乎真的可以忘记继承家族的烦恼。
夜深时,时透母亲在烛火下刺绣,她说明早要下山去镇上的集市摆一个小摊子,同一些手工皂和其他衣服一起卖掉。有一郎说要去帮忙,她笑着说好,然后继续佝偻着背,坐在小小的四方垫子上,针线穿来刺去。好像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我的目光在那样的动作里停留了好久。
时透母亲总是能很好地照顾到我的情绪,她温柔地提醒有一郎带客人玩一玩,于是他撇着嘴过来找我搭话,极其别扭。
可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拿出可以招待女孩子的玩物,只好到门外找砍柴火的爸爸和弟弟。
时透的父亲擦了擦汗,“说起来,刚过了夏至,那些小家伙们也快要出现了。要不你们去找找?”
那些小家伙?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是像对上了暗号一样,时透俩兄弟眼睛亮了起来。
“一起走吧!”无一郎率先拉起我的手。
他们一人打了一盏小灯笼,走在前面为我带路,最后我们来到了相遇的那条小溪边,这样没有月亮的夏日的夜晚只能听见潺潺流水声。
“所以请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跟在无一郎身后。
“这个……”他双手一挥可能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过身,闭合的手掌摊开在我面前,“萤火虫。”
我一惊,“请快把它拿开。”
“它不咬人的。”
或许它真的不咬人,夏日的夜晚发出微弱的绿光,在这样的场景看起来也很唯美。但是此刻,恕我直言,这个生物在我眼里和会发光的苍蝇没什么两样。
它在无一郎的手掌上爬来爬去,尾部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在传达某种信息。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虫子。”我躲在他身后,“我们离远点看好吗,无一郎?”
我明显感到他身子一颤,“非常抱歉,是我失礼了,时透大人。”
“就像刚才那样叫我无一郎啊。”
摇曳的烛火下,我发现他的脸颊涨红,眸子微微颤动,却依然清澈。
“不然,你称呼时透的话,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叫我,还是在叫哥哥……”他继续解释,声音却越来越小。
也很有道理。但是与从小被父亲教导的礼数相比,实在是有所出入。
“咳咳,哥哥不来看萤火虫吗?”无一郎干咳了几声,伸了伸脖子向不远处的有一郎喊话。
有一郎在离我们不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坐在老树桩上。
少年晃了晃手里的小灯笼,然后撇撇手,把脸转了个方向。好像是不屑于参加这种寻找萤火虫的幼稚活动。
有一郎无一郎是双生子,长相酷似,但根据和服的颜色还是可以做出区分。另外,有一郎总散发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气质,沉稳体贴,却总是皱眉还贫嘴薄舌。这晚,他默默在我们的身后,像主动承担起监护人的职责,担心着我们在夜晚水边的安危。
林子里的淡绿色亮光疏落零星,无一郎语气中满是遗憾地说:“现在刚刚入夏萤火虫还是太少了,下个月你再来这里看,那才叫真的美。”
我无法想象这样会发光的虫子成群地出现是否称得上为“美景”,但是还是点点头相信他所说的话了。
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到名为“萤火虫”的生物,它们飞得缓慢,尾部的亮光时而强时而弱,我看着在黑夜中跳跃的光自言自语道:“它们为什么和别的虫子不一样,能自己发光呢?”
无一郎或许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它们的爸爸妈妈也会发光吧?所以生下来就有这个本领。”
是这样的吗?我若有所思,“可是,会发光的话,不就等于告诉天敌自己的位置了吗?被吃掉的风险更大了。”
他明显被难住了,久久没有回话。
“没有意义,如果它自己能选择生下来发光或者不发光就好了……”
是啊,如果我也能选择要不要继承神社就好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他忽然反驳我,“它现在努力发着光被我们看见,然后被我们称为美景就是意义。”
这次轮到我语塞了。
“可能真的很容易被天敌吃掉,但是没有办法……妈妈说过,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就只能努力接受,想得开心点就能克服。”
他乐观又天真,“我是樵夫的孩子,虽然贫穷,但爸爸妈妈和哥哥很爱我,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幸福的事了。”
沉默了很久,萤火虫展开翅膀从无一郎的掌心里飞走了。
我问:“下次,无一郎能带我来看吗?”
他愣了一下,“那当然!”
我们相视一笑。
风吹树叶,窸窸窣窣。温柔的夏风里有溪水清凉的味道。
无一郎柔软的长发时不时划过我的脸颊。即使是黑夜,我也能想象出发尾的那抹澄净的颜色,是与他瞳孔相近的黛蓝色,比经年的玉石更加透亮、比旷远的天空更加深邃。
我们原路返回,我再次回到了这个温馨的小木屋。
那晚,没有神社里熟悉的线香的味道,普通人家里的灶火味很是安心安神。我在初次见面的人家里竟然睡得香甜,一夜无梦。
翌日,时透母亲和有一郎准备好搬运布匹和刺绣手工的木推车,他们出发前,时透母亲在我身后蹲下来,又为我编了一次头发。
“欢迎你再来我们家玩哦。”即使看不见她的脸,我也能从话语中感受到她温柔的笑意。
和来时一样,无一郎和父亲走在前面引路,白皙纤瘦的少年牵着我的马,一路上时不时回头来主动与我分享往事。和哥哥斗嘴、帮父亲砍柴、替母亲分忧等等。
那些在他嘴中的小事,是对于我而言遥不可及的生活。
山路走了好几个时辰,到达神社已是过了正午。毫无疑问,我受到了父亲严厉的责备。是啊,走失了一整晚,神社上下所有老神官和照顾我的婆婆都在搜寻我担心我,况且,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好好穿象征巫女的装束。
“成何体统!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家族的后继人!是只有你才能去完成的使命!”
时透父亲温柔又耐心地替我解释昨天发生的事,但父亲依旧板着脸训斥我。“还不言谢?”
我站直了向他们鞠躬,低头抿唇,“昨日,时透阁下与无一郎大人伸出援手之事,感激不尽。”
尽管我语气真诚,但是僵硬的敬语显然让无一郎不知所措。
时透父亲一边教他鞠躬回礼,一边回复说:“不必见外,谢谢你与我的孩子们成为了朋友。”
父亲忽然厉声,“你去梳洗一下,再换上新做好的衣服。”他的命令不容拒绝,“为时透阁下献上祈祷仪式。”
“遵命。”最后向他们致礼后便低头小碎步回到神社的侧殿。
从小开始照顾我的婆婆为我拿来了一套干净的巫女服,依旧是白色小袖襦袢和绯袴。不同的是,做祈祷仪式的时候会有更隆重的装束。对啊父亲所说的新衣服,我八岁了,按照家族里的规矩,巫女的羽织由素白的千早变成了松枝纹样。
她把麻花辫解开,发尾的梅花发夹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和难过。她拿来白色发带,帮我把长发束成绘元结。最后,抹上唇脂、在额发的位置戴上前天冠、取来神乐铃,这才准备完成。
时透父子端正地跪坐在正殿,往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了无一郎好奇的视线。
演奏和乐器的三位老神官位于正殿的右侧,父亲也换上了紫色白八藤丸纹样的装束,戴上象征着宫司的冠帽,本就严肃的脸更显得神圣威严。
伴随着雅乐和父亲念诵的祝词,我摇晃着手中的神乐铃,旋转、屈身……
在这个初夏的午后,我第一次在他的面前献上了御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