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衔草 第16章 百鬼戏傩图

庭爻笑着纠正他：“我从未针对过你，我只针对烂人。而你，恰好就是烂命一条。”

陈登此时才想起来随闻的梦核早就失效了，这才意识到庭爻要做什么。

“不行！你不能！界外调查组的人一定会找你算帐！一定！啊！”

庭爻彻底将他的魂魄击碎，只余陈登死前的声音在回响。

庭爻低声道：“不会放过我吗？倒不如先问问我会不会放过他们？”

这点插曲丝毫不影响兽人的进食，庭爻等了一会，发现走马灯内毫无变化。

对着虚空喃喃到：“看来你想要的不是这个，未免也太贪心了。”

庭爻和鹿衔看见庙门开了便侧身溜了进去，顺带着菖蒲，菖蒲现在昏迷不醒，庭爻便把她放平躺在了庙内的一处干稻草上。

接下来是为期十几日的跳傩，符城的傩班有十二余人，分别扮演傩公、傩婆、傩女、钟馗、魁星、开山、关公、周昌、大鬼、小鬼、判官、报事等。

庭爻又看到了阿才，他扮演的是开山，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扮演的是傩女。

阿才正低头嘱咐着那女孩什么，突然抬头与庭爻对视了。庭爻的心跳漏了一拍，总觉得这个阿才能看见他们似的。

菖蒲在稻草上悠悠醒来，睁开眼看到庙内的横梁，只觉耳清目明，神清气爽，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对了，她不是和殿下在客栈内吗？

菖蒲猛地坐起，起猛了眼前黑蒙一片，却一刻都不敢耽误，踉跄行走几步，扶着头的臂膀突然被人托住了。

菖蒲闻到了雪落松木的味道，下一刻庭爻的声音便在耳旁响起：“菖蒲？你感觉怎么样？”

菖蒲闻言不知怎地落下泪来，庭爻从来没见过菖蒲落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语气竟有些慌张：“菖蒲，你别哭啊，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受委屈了？”

菖蒲听到这话哭得更凶了，像是要把从十岁痛失怙恃到现在的眼泪一并流尽。

菖蒲是庭爻从战乱后的村庄捡到的，庭爻本来没注意到她，因为她就被压在断垣残壁下，蚊子大的声音都发不出。庭爻是看到有一盆被养得极用心的菖蒲裸露在外，想着将它挪到阳光照的空地。

没曾想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护着，庭爻搬开许多石块后才看到这孩子的真容，灰扑扑的脸上全是血痕，身材瘦小，力气却不小。

后来她把这孩子带回去了，取名菖蒲，希望能开始她新的人生。

菖蒲说，她父亲最爱菖蒲，每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它，她想着，只要这盆菖蒲还在，父亲是不是很快就会归家了？

菖蒲再没见过她的父亲。

再后来啊，那个瘦小的孩子窜得比她还高了，明明差不了几岁，却已是长身玉立的大姑娘了。菖蒲总是谨小慎微，板着一张脸，人人都说菖蒲不愧是她带出来，脾性学了个十成十。

十二暗卫都是她养大的，个顶个的优秀，每一个都像她，每一个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最后的最后，影子只剩下她自己的了。

思绪回笼，庭爻看菖蒲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有那双红肿的眼睛能看出来已经走了的情绪。

菖蒲是在怪自己的失职，她从被殿下捡回来的那天起，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她要守着殿下。

殿下总说她不是好人，可是在菖蒲心里，天下没有比殿下更好的人了。

庭爻和菖蒲讲了前因后果，只是省去了异世界的事情。菖蒲对于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本是一概不信的，但是从殿下口中说出来，那就是真的。

跳傩已经开始了，《开山》打头阵，阿才将开山的面具戴妥帖，眉尾处的系绳绷成一条直线。面具画得那叫一个凶神恶煞，令人望而生畏。

一对黄褐色尖角，眉毛像是经久不息的火焰，双目炯炯有神，两对细长尖牙。这便是开山的形象。

面具的材质多用樟木和柳木，敲定了这次用什么材料后，匠人就开始绘图、雕刻、打磨、上漆、开光。

傩舞的舞步古朴、简单、粗犷。阿才头戴红帻，身着红底碎花袍，绿鞲衣，脚蹬黑布鞋。

手持开山斧，在一鼓一锣中随着鼓点起舞，在时缓时急的锣鼓声中驱疫纳吉。

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如此，或在村里跳或在城内跳，等到正月十六这天，终于到了搜傩的戏份。

搜傩是傩戏中最有看头的一部分。正月十六，傩班挨家挨户地搜傩，居民们打扫街道，撒上石灰等物。

阿才扮演的开山持着铁链，判官手持判官笔，搜遍屋内屋外，小如瓦片，檐角，烟囱等地都被搜了个遍。不让鬼怪有任何可藏的机会。

在庭爻这一众人眼中，场面就变得一言难尽了。

兽人们无处可藏，街外有村民们洒的石灰硫磺，屋内又是傩班一群人。

场面一度失控，兽人像油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相比之下还是街道能站得住脚。

因为被武器碰到的地方，无一处不被腐蚀。

庭爻看到这总算是知道前因后果了，发疯的兽人看到庭爻毫发无损，张牙舞爪地便要抓过来，庭爻能躲得过明枪，却防不住暗箭。

“去死吧！”

一道饱含恨意的声音响彻在众人耳边，庭爻靠着多年战场厮杀的直觉，堪堪避开要害，只有左侧肩膀被捅了个对穿。

虽受伤了，不过敌人也暴露了踪迹。

庭爻一手抓着穿胸而过的利刃，醒木鞭在手腕的巧劲下直甩身后人的面门。

“噗呲”

“啪”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庭爻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依旧站得笔挺，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陈香香。

菖蒲和鹿衔飞奔过来扶住庭爻，被庭爻轻轻拂开。

陈香香瞪着庭爻，咬牙切齿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都是你，原来都是你这个女人害的，你害得阿才哥哥卜筶失败，害得他搜傩时受伤，最后害得他自缢身亡！”

庭爻还未开口，鹿衔就嗤笑了一声：“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我们来这还不是你掳来的，你怎么不反思反思自己呢？张嘴就血口喷人。”

陈香香听了鹿衔的话更为窝火：“我血口喷人？我颠三倒四？不是她那还能是谁？阿才哥哥卜筶的时候就看了她一眼，阿才哥哥本就异于常人，能视常人不能视之物。”

陈香香说着说着眼中就蓄满了泪水：“他本该前途无量，被世人称赞，而不是像这般是犯了错自缢的结局！”

“跳傩时也看了你一眼，搜傩时也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前进来的其他人阿才从未看过。”

庭爻低着头没吭声，陈香香还想继续数落庭爻的“罪行”，就听见屋内一声惊呼：“阿才兄，你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受伤了？”

陈香香一愣，庭爻和菖蒲还有鹿衔反应最快，几步便到了院内，看着阿才被众人围在中心，肩膀处一片血迹，衣物上还沾着陶瓷碎片。

阿才平静道：“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演小鬼的人把面具朝上一推：“阿才兄你撒谎，我刚刚分明看到那花盆是自己从墙壁上掉落的。”

言罢还补了一句：“不会是邪物作祟吧？”

彼时的陈香香一听就急了：“你胡说什么？谁都有可能镇不住，阿才哥哥不会，你说对不对，阿才哥？”

阿才只是默默接受着大家的议论，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句，不曾反驳一声。

最后搜傩虽已完成了，因为接连出了岔子，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大家将面具向上一推，搜傩结束，此刻圆傩。

阿才自从那天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邓椿和陈香香来了几次都被拒之门外。

在陈香香再一次敲门时，阿才终于开了门。

阿才在陈香香说话前先截了她的话头：“香香，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多日未曾说话，阿才的声音嘶哑，一句话断成了好几节。

陈香香听见这个要求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阿才哥哥你终于肯吃饭了，你想吃什么香香都给你做，只求你别再把自己锁起来了。”

陈香香急着去做面，因此忽略了阿才眼底一闪而过的悲伤。

等陈香香做完面回来时，阿才的院内已经围了一堆人，邓椿拦着不让香香进去。

“爹，怎么了？阿才不愿见你们吗？没事，他肯见我，我去劝劝就好了。”

陈香香前进的步伐再次被拦住，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爹，我给阿才煮的面要坨了，他这么多天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

邓椿此刻再也装不下去了：“那面……不必送了，他吃不到了。”

陈香香还有些没明白，这才注意到一众人的神情。她挣开了邓椿的桎梏，踉跄着往屋内走，却又被其他师兄弟拦住。

“滚开，什么叫吃不到了？那你让我做什么面啊？”

陈香香崩溃地大哭，捧着的面重重地摔到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软趴趴的面条没了容器，和碎片泥土彼此依靠着。

“香香，别看，你师兄是……自缢死的，不太好……看。”

陈香香不明白，之前她不明白，现在依旧不明白。

庭爻看着陈香香颓废的样子，不忍告诉她真相。其实庭爻在陈登和阿星之间早就做了决断。

庭爻走在街道上，依旧是无处下脚，因为原本立着的兽人都变成躺着的了。

庭爻知道陈香香在听：“其实灯主是阿星对吧？你现在为他开脱，我一点都不会意外，如果你听完我的话后依旧和他一条战线……”

庭爻顿了顿，摇了摇头：“不会的，你是个好姑娘，你肯定想知道阿才究竟是为何而死吧？”

陈香香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我当然想知道，想知道得快要疯了。这一百多年，唯一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便是这个。”

庭爻看着懵懵的菖蒲和马上要睡过去了的鹿衔，无声地叹了口气。

庭爻斟酌着开口，尽量温和地讲述，尽管事实很尖锐：“你还记得第一次卜筶，阿才卜筶的结果是不吉吗？”

陈香香点了点头，说：“我记得，后来爹爹又卜筶了一次，结果是极好的。”

“如果我告诉你，那不是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