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是说,大概二十年前,我靠作弊考上了我们市最好的初中。
我妈知道这消息时很是兴奋。把我从粤地带回湘省时她曾担心因两地政策有别而导致我成绩下滑——尽管我成绩本来也算不上很好。
不过眼下看来,我不仅没有下滑,反而成功一跃龙门前途敞亮,于是她已经开始盘算我考上985的升学宴了。
毕竟她不知道我是靠作弊进的。
我并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这件事应该从我靠作弊升学就能看出来。
但也不能说我就是个坏女孩,毕竟世界上也没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对吧?
不过当年的我显然不懂这个道理。至少我周围的人在得知我的所作所为后都会给我打上一个“坏女孩”的标签,连她也不例外——应该不例外吧?其实我从没知道过她当年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也没机会问就是了。
哦对了,这个她指的当然不是我妈,而是我的一个朋友。
人一生中多少会有几个陪了自己一段时光后走散的朋友,她就属于这种。
而命运是什么时候开始作祟的呢?
夕阳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大概都占据着相当瑰丽的位置,于我而言也一样。
那天的夕阳也是如此。大片大片的火烧云一卷缠着一卷,轰轰烈烈侵占了大半边天,整个世界被烧得染上一层似金的光晕。
学校办公楼顶那座巨大的钟磕磕绊绊地摆出6:50的姿势,彼时校园里已没什么人在走动。
我拿着刚从便利店买的三明治赶进校门,有些悠哉地向教学楼走去——你很难要求一个下课后不吃饭跑网吧打游戏的学生有什么关于晚自习迟到的紧迫感,尤其是今天的夕阳非常值得欣赏的情况下。
两天前这所“全市最好中学”正式开学,一天前我们班主任告知了我们班规并选出班干部。早上7:25之前到校,晚自习18:45之前进班。
到了规定时间如果老师没来,就会由班长和风纪委员轮流坐在讲台上充当老师的职责——管理纪律及登记迟到人员名单。
经过前两天的观察,我发现老师们也不过是群拿工资干活的。至少晚自习铃正式响起的19:05前,我没见过有哪个老师出现。因此18:45之前到班这条规矩就成了摆设。
进教学楼的时候楼里也几乎没人在走动了。在这样宏大的夕阳下,连地砖都被烧成了红的,我像在用梦里的眼光看世界。
夕阳通过我在地上勾勒出影子,我惺忪地看着,一脚一脚踩碎它们,慢吞吞的向前,就这样游离到班级门口。
1005班的门还大剌剌地开着,我瞥了一眼,老师果然不在,只有讲台上一个学生在写作业,以及底下黑压压一片低着的头。
我信步走了进去,没想到才踏出两步,讲台上那人就匆忙起了身:“唔,同学,你迟到了唷。”
我停了下来,讲台底下也陆续抬了几个零星的头,她又出了声:“你叫什么名字?”手已经在粉笔盒里摸索出一支细长的粉笔。
我目光滑到教室顶上的那面钟:6:58,再往下滑到了黑板,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四个字:“迟到名单:”,冒号后边还是空白。
敢情才开学几天还没人以身试险,我腹诽完,嘴里轻飘飘几个字:“这不是还没打铃么?”
她用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盯着我:“老师说,六点四十五算迟到的。”
“哦,”我脸不红心不跳,“我不知道。”
在我的预想里,一般这话一出口,都是半生不熟的同学,也就不好意思再为难了。又不是小学三四年级的人,也没闹多大动静,真轮不到告诉老师。
但是世界上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一厢情愿。
她确实愣了一下,然后道:“那也不能迟到呀,你没看到外面都没人了么?”
“……”世界以蠢吻我,我只能报之以沉默,然后往嘴里再塞口三明治。
其实我觉得我买三明治当晚餐还挺道德的,味不大,又没什么汤汤水水,属于是只要不大声咀嚼就不会影响到他人。
但显然她不这么觉得,并且变成了一头受惊的小鹿:“你怎么还带吃的进教学楼呀,不能带吃的进来的。”
彼时夕阳已经有些沉没的迹象了,本来灿烂得无暇的金火轻轻地染上了一层微紫的灰。
我看着稍微暗下来的教室,变得有些看不清的挂钟,不再反光的黑板,最后是从白金慢慢变黑的她的发丝。突然感觉全世界好像只剩下电风扇转动的吱呀声。
我把剩下的三明治胡乱两口塞到了嘴里,抬手打开了本来关着的讲台灯。
“钟妙。”
“什么?”
“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吗?我说我叫钟妙。”我不耐道。话是对她说,眼睛却盯着她身后那块黑板。
“哦,哦。你就是钟妙啊。”她说完,回头在冒号的后面板正地添上“33 钟妙”,然后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我是32号,楚荆山。我俩学号是连着的,就记住了你的名字,现在终于对上人了。”
世界上还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人情世故。
当年我俩应该都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不妨碍我听完这句话直接送她一个白眼。
很多时候白眼已经衍生成了朋友间互相调侃的行为,但以我和她当时的相熟程度,很明显我是真的对她无语。
不过这无语只持续了两个小时。
因为两个小时后,当我死死盯着挂钟为下晚自习倒计时时,班主任突然进来了,理所当然一进来就看到了黑板上的八个大字:
“迟到名单:33 钟妙”。
于是下一秒我就听到班主任威严的声音响起:“钟妙是谁,出来一下。”
这次不再只有零星几个,而是全班同学都抬起了头,先看向班主任,然后看向了站起来的我。
十二三岁的年纪往往沉不下心,再加上刚开学又没什么课业,教室里就着这遭窸窸窣窣的出了些动静。
“安静。”班主任冷而有力地出了声,讲台上的值班老师也用力拍了两下讲台,没两下这动静就平息了,留我一个人走到门口随班主任出了教室。
班主任长得并不威严,不到三十的年纪也使她并未染上一股不怒自威的古板气质。她一言不发,只看着我。
南方的夏天即使是晚上也逃脱不了闷热的命运,我就在这热气里顶着清明的月光同她用眼神对峙。
她望了我三秒,然后开口:“怎么开学第三天就迟到?嗯?”
不知道这个借口是绝对不能用在规矩制定者面前的,我脑子飞速运转:“下午出校门没带表,回来的时候就迟了。”
“哦?那钟妙同学,是什么事让你在校外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呢?”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如果肠胃不好要和老师说呀,过段时间军训我多照顾你。一般人吃饭可用不了一个多小时哦。”
作为一名被所有朋友认可的阴阳大师,我此生遇到阴阳水平能同我打擂的人可以说屈指可数,而李季朝绝对算一个。
李季朝就是我面前这位班主任。
“要排队。”我决定四两拨千斤。
她越笑越瘆人:“我在这教了七年书,倒是头一次听说我们学校附近开了个这么火热的店子,给我介绍介绍?”
换别人我得阴阳回去,但她是我老师,而我并不是那种以顶撞老师为荣的学生。
我只能乖巧地和她对着笑:“我才来学校三天,人生地不熟的,不记得是哪家了。”
李季朝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至少比楚荆山懂。她阴阳了两句也没再逼问,摆摆手道“念你初犯不予追究引以为戒别有下次”就让我回教室了。
我舒了口气,一只脚踏进教室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道。
“写个200字的检讨,后天我课上念,以儆效尤。”
进教室的时候,躁动的十来岁小孩又一次起了点骚动,在这片刻的混乱中,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夹在其中的一丝目光。
罪魁祸首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目光里的情绪,她的头就又低了下去。于是我也把目光落去别处。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她当时是带着怎样的情绪看我。反正不会是执法者的骄傲,也不会是路人的看热闹。这两点我很肯定。
我屁股还没坐热下课铃就响了,一瞬间教室里充斥着解放的声音。
同桌黄任贤刚听完我和李季朝的晚自习故事,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半做作半同情道:
“钟宝,我回去会让我们寝的人一起帮你盛大的两百字出谋划策的。”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我龇牙咧嘴地回她,背起书包正准备走,一抬头看到了刚出现在她身后的楚荆山。
她也看到了我。我以为我俩会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结果下一秒就听到她说:
“钟妙,下次要记住迟到时间哦,不是按打铃算的。”
黄任贤在旁边听到,一副忍笑的模样看着我,我又气又无语,还没憋出一句酸话,又听到楚荆山继续道:
“还有三明治,下次记得不要带吃的进教室了,还是要好好吃晚饭呀。这次就算了唷。”
我只能说很多小说里把班长设定成班主任跟屁虫不是没道理的。
眼看着我脸色不太好,黄任贤赶紧出来打了圆场。她揽过楚荆山的肩膀笑道:
“我俩要回寝了,哎呀十点就熄灯你知道吧,这破规矩时间老紧了,不能再聊了。你放心,今晚夜谈话题绝对是帮你谈出来这两百字咋写。”
然后和我挥挥手拉着楚荆山就走了。
“哦,你和这位大班长一个寝啊?你要是和她回寝晚了她会不会直接原地给你抓起来啊。”我干巴巴冲着她背影阴阳了句,黄任贤回头冲我眨了眨眼。
其实图完嘴快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接下来楚荆山也回了头,她又用那双鹿似的眼看我,然后用她一贯软软的语调说:
“我不是班长,我是风纪委员。”
本文的时间线是“我”回忆于2030年,所以二十年前指的是2010年。在这里标注一下防止有人时间线错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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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