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昱借口自己身体不适,躲了好些宴席,一头扎进大安坊修整圣人赐的宅邸。沁园——地处盛京城西南角,很偏僻的地段,当初圣人让他挑,他自己挑了最大的一处宅邸,按规制这个面积这个规格断断轮不到他言昱,谁让这位置偏僻没什么人选呢。
沁园本是前朝重臣建造的,就差收尾改朝换代搁置了,园内水秀山明,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略微修整一番可是难得的好地方。言昱将相邻空置的屋舍和林地一并买了,合起来规了偏院,开了大大的校场,将马厮扩建了两倍,以备平日里练武跑马。
寒露跟前跟后的忙碌,看的春华忍不住问:“二公子!寒露到底什么来路,总觉着她很不简单?”也不怪春华多心,春华自小服侍言昱,世家大族内院出来的大丫头可比外头一些小门户的大小姐能干的多,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寒露这么勤快有眼力见的仆从。
“买来的!”言昱自己都没怎么细问过寒露。“要不你喊过来问问呗!”
“寒露,过来歇会。”春华招招手让寒露进来。
“二公子,春华姐姐,寒露不累!”寒露小脸通红,数九寒冬她都能忙出一头汗。
“你差事做的不错,将来说不准能像院里夏雨姐姐一样,得了老祖宗恩赏,放了身契,当个平头的良民,嫁人生子安稳一生。”春华收起手边的纸笔。
“不!春华姐姐,能一辈子伺候二公子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吃的少,力气大,求二公子留着奴婢……”这话出口的时候,寒露哽咽了。
“别哭啊!这是怎么了?”春华吓一跳,寻思自己没有太严厉吧。
“奴婢……奴婢不想回去,也不想嫁什么人……”
小满提着一桶泉水过来,见寒露掉眼泪,以为是春华刁难了,脱口而出,“你咋哭了,受委屈给二公子说,二公子替你出头。”
春华瞪了小满一眼,二公子就是性子太随性,院里的人一个个没大没小的,得空要好好整顿一番。
“二公子,奴婢给您讲个故事吧”寒露匐了一礼,看着言昱。
言昱原本还奇怪丫头跳话真快,一听讲故事,他还挺有兴致,道:“好,你坐下讲吧!”
故事的主角叫陈丫,打从记事儿起,她爹除了赌钱就是打妻子和孩子,输了钱打,家里缺钱打,甚之回家路上摔一跤,都得回来打一顿出气。家里原先做的是挑担卖货的营生,自打她爹迷上了赌博,家业都败完了,祖父活活气死了。陈丫13岁时,许州蝗灾,实在没米下锅了,她爹就借了同乡摆渡老头的破船,逼着陈丫的娘做了船娘,受尽欺辱的娘也在一年多后病重无医撒手人寰。
娘去时,陈丫14岁,恰巧媒人给哥哥说了门亲事,可给不起聘礼,人家怎愿将姑娘嫁过来。为了陈家的香火,她爹唇枪舌剑跟人伢子战了几个来回,接了四贯钱将女儿卖了,那些船上的常客老泼才皆道,咋不留着慢慢生钱,一锤子买卖不如细水长流,她爹说,媒人可等不了细水长流,四贯,四贯钱,可真是个好价。
她爹接了飞钱的时候笑得别提多开心了,却转头叹息自己的老婆年老珠黄卖不上价钱,破船的营生也没几个钱,害他吃得这些苦。
当时一个貌美的少年来找人伢子,人伢子看他身上染着很浓的脂粉香,知道来人是烟花柳巷的,便要了七千钱让人带走了。
陈丫被带进了城,路过一座又一座灯火通明香气旖旎的花楼的时候,她心里就盘算定了,与其一双玉璧千人枕,不如找个柱子一头碰死,免了这生不如死的搓磨。死老天却在这时开了眼,让她做了一个貌美公子的婢女。公子买了她竟还给她月银赏钱,还给她娶了个好听的名字—寒露。从那时起她打定主意,一辈子服侍公子,非死不离。
“别哭了,没说赶你走!”春华柔声用绢帕给寒露拭去眼泪,心里怪不是滋味,安慰她:“你放心,以后有二公子替咱们撑着,别怕!”
“别哭啦!美人泪比金贵,美人可不能随便哭!再说你在府里当差和放身契不冲突,咱们府里多的是平头的良民当差的。”言昱戏谑的逗了一下寒露,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暗叹:怎地还有人这么喜欢为奴为婢呢?让沈澈给我喂个药都跟杀了他一样……怎么好端端想起那个玉面无常来。
想起沈澈的时候,隐隐的他觉得腮帮子疼。
沈澈下衙刚踏出大理寺的门,沈府的仆从早就等在那儿了,他叹口气,走过去问:“何事?”
“事关二少爷 ,您还是回府问老爷为好。”
沈澈转身上了自己的车,闭目养神,前几日冬至圣人圜丘祭天,大赦的名单和刚移交过来的案子忙的昏天暗地,今日忙的太狠,他午膳都不曾吃,此刻肠胃空空烧的有些疼。
也不知道他弟弟沈睿又惹什么祸事了,想到此,额角也隐隐作痛。
车驾摇摇晃晃的载着沈澈往永平坊去了。
“大人!到了!”同福隔着车帘说话,将沈澈缓缓睁开眼,一双柳叶眼满布血丝,双瞳剪水却盛满疲累。
沈澈定了定神整了衣冠下了车。
沈府大门和牌匾刚上过漆,门口的灯笼也换了崭新的,一派威严肃穆。三进的大院,照理说五品修撰的沈晁是买不起的,但他有个好妻,出身晋阳名门王氏,手握大半个晋阳的王氏旁支独女,当年嫁妆都清点了三天,富贵程度可见一般。都说修撰大人福气大,有个好母亲还有个好妻子,实是不假。
霞光穿透厅堂雕花门窗的缝隙,扒在石板地上,斑驳陆离。堂里上首坐着的便是沈家家主沈晁。
“不叫你,你都不知回府问安?”沈晁面白长须,能窥得几分年轻时风流得模样,面色却比一些武人老爷还要冷峻。
“见过父亲。”沈澈拱手揖礼,双目垂着。“父亲叫儿子回来所为何事?”
“田毅是不是已转到大理寺狱了?”
果然,父亲叫他回来跟二弟沈睿无关,而是为了远亲的行贿案,沈澈吸口气,道:“是!”
“此次大赦名单怎么没有他?”沈晁剑一般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儿子,仿若实质,能将沈澈身上盯个洞。
“我只是小小寺丞,管不到这!”沈澈同样冷冰冰的。
“别跟我说,大赦名单你管不到!”沈晁端起手边的茶盏缀了一口,今日茶似乎煎的不好,败了沈老爷的胃口,一口茶让沈晁拧起了眉头。
“管不到!”沈澈不知自己是肠胃疼还是心疼,总之很疼。
“逆子!”沈晁怒喝一声,手中的茶盏照直冲儿子甩过去。
白瓷的茶盏砸到沈澈心口又落下去,撞到石板碎了一地,声音清脆如昆山玉碎,好听的紧。带着热度的茶水泼了沈澈一身,褐色的茶汤在银霜的长袍上瞬间洇开。
“早几日就知会与你,这点事都办不了,要你何用?”沈晁吹胡子瞪眼指着沈澈的鼻子呵斥。
“老爷息怒!”王秀英走到正堂门口,恰巧看见这一幕,赶忙进来劝阻,将沈澈扯到一旁,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茶渍,问:“所为何事?”
“父亲问及冬至大赦名单……”沈澈胸口滚烫,心中冰凉,眼神更凉。
“老爷三思,田氏子不过远亲,为了一个远亲搭上澈儿的仕途,万万不可!”王氏面色凝重,这对父子见面没有一次不是剑拔弩张,上辈子的仇人呐。
“当初就因你这妇人之见,养这孽子,如今翅膀硬了存心与我作对。”沈晁怒不可遏,一个个的都不让他顺心遂意。
“老爷……”王秀英一时语塞,顿了顿继续温声道:“澈儿若擅自将田毅的名字划入名单,一旦事发,必会牵累老爷,老爷当真要为母家远亲搭上沈家吗?”她竟不知沈晁如今糊涂至此,沈晁母亲的远亲田毅行贿,竟要亲儿子在大赦名单上做手脚。
王秀英看沈晁面色松动了几分,便拉着沈澈的胳膊说:“澈儿随母亲去换件衣裳。”
“谢过母亲,儿子还有公事未完,先行回去了!”沈澈拱手揖礼,道:“父亲母亲,儿子告退!”
“哎……”王秀英想喊住沈澈,终是没出声。
“若不是你次次维护,孽子……”沈晁见沈澈被王秀英放走,气的指着王秀英破口大骂。
沈澈从沈府出来,残阳西落,寒风咧咧吹透心口,那一片浅褐色的茶渍自心口向下倾泻在银霜的长袍上,尤为狼狈,他面上一滴泪都没有,可同福看着总觉得自家大人跟哭了一样,眼睛红的能沁出血来。同福赶忙过来将斗篷给沈澈围上。泼墨一般的颜色,将沈澈围的严严实实,也包括袍襟上那一片褐色的茶渍。
道边一小儿手中举着糖人,耍赖央求:“爹爹,骑大马……骑大马……”
小儿的父亲一个壮实的汉子,眼角堆起几个褶子咧着嘴笑一句“好,我儿骑大马!”
汉子一把将儿子举过头顶,让儿子骑在自己脖颈,小儿咯咯乱笑大喊着:“驾驾,骑大马咯……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小儿的唱声从沈澈面前并着西风一起越过,渐行渐远直至隐在灰暗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