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那光渐渐敛去,二丫见清了母亲的脸,那张寻常农妇的脸上,尽是一言便能道尽的惊恐。
母亲在背光处,二丫由暗处兀然置明,想要看清母亲的神色还需要时间适应。但二丫的脸是向光的,母亲一眼便能见到,二丫那张扭曲到极致的脸在光下的模样。
顷刻间,柳条脱手落地,就像二丫那颗已经趋近破裂的心。
“你……你是什么东西?”
母亲瞠目结舌,后退的步伐有些颤抖,面对着这样一张满是扭曲符文的脸,甚至都难以辨别二丫原先的模样。而母亲说出这话,也实在难以评判,她究竟是真没认出来二丫,还是不敢置信她的女儿竟成了这副模样?
“我是……”
二丫哽着嗓音,下意识地往前边走边说,却见的是母亲愈发惊恐地往后退。福至心灵的她终于明白过来,现在的她,当真已经算是另外一个人了。或者说,还算是人吗?
紫黑色的符文像呼吸一般重复着亮起与熄灭的过程,二丫从房内出来,便完全露在了阳光下。她头一次觉得,原来这阳光照在人脸上,是那般生疼。仿佛这阳光在将她炙烤,不仅炙烤着她的脸,也在炙烤她的心。
“我是二丫啊,娘!”
二丫哭喊着,心中还余下了万分之一的希冀。现在是真真切切喊过了娘,自己的声音也不曾变,娘定是能分辨出自己声音的,对吧?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娘就能认出来的,对吧?她就会拿起柳条来惩罚自己的不听话,对吧?
可二丫看见的,还是娘那颤抖却执着的退却。
她看见的,是娘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但下一刻尽数被恐慌取代。
她看见的,是娘退到了墙边,已经悄悄握紧了一把秸秆扫帚。
其实她本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她还小,注意力总是涣散而漫无目的,即便见到了也不会多想。
可现在,今非昔比,那恶鬼的侵入,让她也多了几分思维上的灵动。脆弱的心,在有了敏感作伴以后,便愈发易碎,这些细微的事,便能一点一点地将二丫彻底击垮。
可黑锦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可黑锦在效果到了以后,却没有依计行事的意思。
她似乎愈发地对二丫的这种哀伤与绝望感兴趣,愈发地想看这小姑娘在心碎之后究竟是何等心绪、何等表情,是不是如所料的……那般可爱?
或许在兰因斯,这种可以称之为变态的习惯很多格兰人都有,但彼时的黑锦只对变强感兴趣,残虐俘虏来欣赏他们的绝望?真没那闲工夫,一刀宰了更顺遂快意。
但如今,这种心绪,是如何出现的呢?
大约……是因为二丫长得像朵纯洁的小白花?
而现在,这朵小白花踌躇着,想要靠近母亲寻求庇护、却又害怕靠近会给母亲带来恐惧,心中的纠结与难过几乎要溢出来了一般。而母亲虽是握着扫帚,但却也迟迟没有下手,咬着牙的神情之中,也能在恐惧之中瞧见些许担忧。
二丫藉由恶鬼所带来的敏感,注意到母亲态度的松动,心中不免又燃起了几分希望,迈进了小小的一步。而母亲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可却只是脚步动而身不动。
于是,希望之火重燃。
可这不对。
这不是黑锦想要的路。
她是想做些什么,好让二丫继续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可她又在思考,这样促成的结果,真的会是她想要的吗?先前吓走四妹,的确给二丫带来了不小的情感冲击,但这是她的母亲,再如法炮制,二丫能承受得住吗?
这一点,黑锦也不清楚。
此时,这位恶魂,曾是无光荣主的十二翼堕天使,心中的纠结几乎比她所寄宿的二丫还要过甚。
可即便她纠结着没有干涉,有些事,终究还是会朝着不可控的方向一路狂奔。
许是二丫还太过年幼,有了这极为敏感的洞察能力,却没有能与之相匹配的成熟心智,以至于她注意到母亲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之后,便认为母亲就能对她现在的面目全盘接受。
当她奔向母亲时,母亲在那满是流淌符文和扭曲纹路的脸上,依然找不见昔日女儿的半分特色。所以,随着她的靠近,母亲最终还是没能接受,闭上眼睛怪叫一声,手中的扫帚随手便飞拍了出去。
常做农事的农妇,其慌乱中的大力抽打,威能可不容小觑。若这一下在二丫身上落实了,可得抽青了再疼上好几天。
不过,有黑锦在,所以这不会发生。
她如何会让那个没见识的农妇伤了最适合她的躯体?在她眼中,二丫……或者说二丫的躯体,已经是她的私有物,怎么可能会让一介农妇所伤?哪怕是这身体的母亲,那也不行!
于是,那杆扫帚即将落在二丫身上时,便粉碎成了无数秸秆。而母亲却因抽动扫帚时过于用力,脑袋后仰磕着了墙壁,随后便可见有血流下了下来。
“怪物!”
农妇眼中已经失掉了那些担忧与不忍的光彩,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害怕与恐惧。这一声嘶喊,无疑是她内心深处对于眼前这有着二丫体型与声音的生物的最好描述与反映。
她甚至都不敢质问这怪物把她女儿怎么了,母性的光辉倒下之后,便余下一地狼藉。她奔逃着,也不顾身后她所说的怪物究竟在不在追,慌不择路间,竟还被家中椅子所绊倒。
其实这里也不该有一把椅子,巧的是,先前四妹来家中给二丫准备妆造,搬来了一把椅子便于放置脂粉盒。现如今,这把椅子反倒阻碍了其主,在她身上铺上了一层有着各种各样浓郁香气的脂粉。
还要……追她吗?
二丫伸出的手僵了半空,见到母亲如无头苍蝇似的在家中被绊倒,她似乎比母亲还要无措。但就如今的情况而言,又无可奈何,以她现在的面目,母亲对她只会越来越恐惧,昔日的港湾,如今终究是被这来历不明的恶鬼搅成了一团糟。
“是你吗?”
二丫轻声问着,语气的飘忽暗示了她心中的不安定,这句话虽然没有出声,但她清楚那个恶鬼听得到。
“是我的话,何必那么麻烦?”
黑锦应了一声,却是没有逗弄她的心思。其实她原本是想假装承认是自己刺激了二丫的母亲,但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如此调笑,而是以反诘的形式否认了二丫的质询。
或者,是不想在这种根源的问题上被误解?
她的确想让二丫与她的母亲分离,甚至想过如何做来导致这样的效果,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是恶不假,但不是只有纯粹的恶,还有更多值得在意的,亦在她心中流淌。
得到了黑锦的回应之后,二丫轻轻颔首,却也不知道究竟是对什么表示认同,还是说只是单纯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一刻,连能够通晓二丫内心的黑锦都琢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似乎母亲的放弃与退缩,已经将她全部的精气神都给抽走了。从此,沦为行尸走肉般,空有身躯,却没有身躯供养的该负责思考的大脑。
她一步一步迈向母亲,步履沉重,瞧不见半分平日里该有的轻盈。而母亲在地上仰面半躺,手臂在地上拖行着,不住地往后退。而母亲惊恐的脸色不似作伪,眼中倒映的,尽是面上铺满了紫黑色纹路与符文的二丫,那闪烁的紫黑色流光,比不见星月的暗沉夜空还要更深邃。
这位可怜的村野农妇,一辈子都在田地上和作物、和天气、和走贩作斗争,除了这村镇都不曾去过更远的地方,何尝与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事物离得如此之近过?
“你走啊!”
女人恐惧极了,歇斯底里地朝她吼道。
害怕到了极点,所以会用声音来给自己壮胆,但话里话外的颤音,是掩盖不住的。
此时,二丫藉由黑锦赋予她的敏感,觉察到了母亲看向她的眼中,已经彻底失去了任何与“二丫”相关的东西。她此刻狰狞可怖的面容,往外弥散的黑雾,黏腻而阴冷的威势,便是怪物这一词汇的最好代名词。
“可我真的是二丫啊……”
二丫轻轻地说道,眼角虽是几分湿,但却已经流不出泪了。
其实她本不该如此这么快对母亲失掉信任的,只是黑锦先前恐吓吓走的四妹,的确给她先覆盖上了一层阴影。接连母亲的威胁与而后的退缩,心中的委屈、害怕与无助终于是达到了顶峰。
她还是个孩子,她能懂什么?
她只知道,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娘是最应该是保护她的人。
可现在,就连娘也退缩了,甚至害怕地骂着怪物,那还有谁能帮帮二丫呢?
还有,谁呢?
“你不是,二丫已经被你吃了!”
歇斯底里的女人,大概已经失去了基本的逻辑判断能力,在摸索到了一旁的板凳之后,便使出了浑身解数,朝着二丫狠狠甩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