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可以告诉你,我那个问题引出了她的什么感受;”
未业悠悠地说。
“她认为,她是爱妈妈的。即使闭上眼睛不看,她眼前也能浮现出母亲那一生操劳的被岁月揉皱的脸。
“但这爱里,有多少是源于她对理想中的母爱的期望呢?她又如何分清母亲和母爱?
“她无时无刻不想念母亲,然而即使她与母亲近在咫尺,呼吸相闻,那种想念也不会减弱,只会让她更孤寂。”
穿过虫鸣的高草,走进洒满月影的林间,同飞鸟一般于树上栖息下,而树下的身影恍惚极为遥远。
乱石与碎草、月光与日光,以及他眼睛的睁与闭之间,未业似乎只是顿了顿,完成一个张望动作的功夫,时间就被静谧地截流,绕过他的注视,接到了下一个节点上。
王也仰看着树叶间的晨曦时分的天空,更愿意相信是自己的困意混淆了时间。
昨天夜里过分暖和,而今天一早又显现出了将会迎来何等残酷的热度。
日上三竿时,王也每每抬眼看头顶一动不动的树,都疑心那些叶子怎么还没到燃点烧起来。
“你说,鞋底和车胎有没有可能粘在柏油路上?”不说话热,说话也热。“日落再凝固,所有的就都成了这座山的一部分,谁也没法离开了。”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热糊涂了,但又比昨晚清醒。
“昨晚我怎么睡着的?”
那种日落天黑跟着精怪进入另一种场域的感觉,有种毫不危险的舒缓,而这才是最危险的。
“我现在有种,遇见你之后的选择实际都不是我的选择的感觉。”
未业终于回头,眼神像是在看推卸责任的薄情寡义之人。
“你为什么能辟谷这么久?”
“都说了我是神。”
“那你修的什么成了神?”
半晌没回音,王也踢了个小石子到他鞋跟。
“别装没听见。”
未业停步侧身,思索地垂下眼睛。
他为什么陷入了可疑的沉思中?王也还想问什么,后面来了辆轿车,漆得鲜红,像是烧红的铁皮,看着让人更热。
男车主鸣着笛摇下车窗,眼睛时不时瞟着未业,问他们去哪,为什么步行,听了王也的回答,还帮他们算同路多少,声称搭他的车能少走八天。
王也眼神征求未业意见。
“只要你不介意大半时间听他充满性别歧视的高谈阔论,其余时间对我进行性骚扰的话,我都行。”
“……”
然后他们凝视着那个满脸热涨的男车主。
十秒后,他愤懑地鸣笛而去。
那人面相的确不善。王也愈发疑惑未业怎么老能说出未卜先知的话来。
“真的假的?”
“其实我是有意搅和,希望我们两个人一起多走一段路,我太爱你了。”
“你这阴阳怪气的功夫跟谁学的。”
“是实话。”
“……”
王也像等待抓捕一样蹲地抱头,良久嘀咕了句。
“真要像你说的,中国也不性压抑嘛……”
后面一辆拉货的卡车驶来,在他们身旁停下。
“搭车伐?”司机问。
对方话音未落,王也还没反应过来,未业就拉开车门爬了上去。
在热灰中挪动的车子笨重而陈旧,满载着甘蔗。
驾驶室内空气清新剂余味中有点剩菜气味儿,到处充塞着繁琐的生活用品,有些乱,但不脏。
同坐副驾,挨着未业,王也感觉像是贴着死人。
车门是温的,灌进窗里的风也是暖的,就是死人在这天里也只会升温,他却独自不合常理地清凉。
“多于三人就超载了。”
司机长着一口歪歪扭扭的牙,却不吝笑容,递给他们矿泉水。
“还好你俩都不胖。”
“依然有点挤。”
针对未业说的,王也正想向司机找补,听见他说:“坐我腿上。”
“……”
司机大笑。
王也想说这好像是性骚扰,懒得开口,额头枕着遮光帘望窗外。昨晚睡得很足,此时闭眼睛也不过徒有困倦意。
身边未业与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响起不成调的口琴声。
是未业从角落找到的,试着吹了吹,问司机它的由来。
她开家长会在校门口收到兴趣班传单,宣传图上吹口琴的女子有一口好牙,心生向往,就买来了个便宜的私下玩玩,说完她也觉得自己傻,想笑,记起自己牙齿的样子又拘束住了。
“不是天生的吧。”
司机很诧异未业能看出来。
她解释道,早年丈夫打她,警察和稀泥,法院不给离,牙是她被娘家劝回来后让他打掉了去补的。
“没用好材料,省点钱,能吃饭就行,也不论美观,都是当妈的人了。”
未业瞥了眼一旁,只看到王也后脑勺;发髻有些松,粘在额边的碎发被吹干,同其余的一并飘摇颤抖。
“好在都过来了。”她继续说,“孩子大了,他不敢像早年那么打也打不动了,后来出事,腰以下不能动了。”
“你还养着他。”
“嗯。”
“别让他好过。”
“人得凭良心。要仁爱,我信基督。”
“因为天堂?”
“还因为上帝永恒的救赎计划。”
“命运自有安排,末世大审判,融入成为崇高的事业一部分让人感觉很好吧?”
“啊……”
“但它只彰显了权威,哪有仁爱呢?”
她没光彩的眼睛不时动着,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也信前世。”
“我是……”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感觉那个挺玄的。”
“能让你接受现状的东西你就信。”
她愣住。
王也胳膊拐了他一下。
他微笑着,无动于衷。
“别让他好过,你只有你和现在。”
她迟疑地点点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