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听到笑声,回头看了一眼,是没眉毛壮汉。
“傻笑的叫什么?”
库洛洛神态平静安然,嘴角保持着一丝礼貌的微笑:“窝金。”
其胸襟令他的团员们敬佩不已。
“你去哪?或许我们同路?”
安卡坦然地把后背留给他们,继续往窟卢塔族地的方向去:“寻神。”
“什么样的神?”
库洛洛同团员走在她身后。
“不知道,祂已经抛却了实体,可以是一根草,一头鹿、一阵烟……”
“祂都降下过什么神迹?”
“煮了个星球,湮灭了所有星系,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然后逆转了一切,然后带我来这个世界,然后把我扔了……又一次!”
也不管他信不信,安卡愤愤说着,随手打开从树上垂下来的蛇。
“春天的蛇就是蠢!”
摆脱瘴雾余气,穿过山岩阴影,就能看到被夕阳照射得一片橙红的峡谷。
峡谷深处的聚落飘着袅袅炊烟,房屋整齐温馨,两面环山,背接无尽森林,溪水从林间飞泄,环绕村边悠悠流淌。
下游妇女男人在溪边浣衣,婴儿在他们背上安睡,大些的孩子在溪中扑水、爬上岸蹭一身泥,顶了满头碎草野花。
上游满是芳香软草的河岸,衣着华丽、容貌俊美的青年男女在排练祭祀的祝祷词和歌舞。
模糊听得咏唱的话语;
“将此身交予吹拂过大地的风,感谢神明赐予奇迹与窟卢塔土地……”
上次安卡见过的人都老了,但窟卢塔族跟群山森林一样不变。
没有祂的影踪或气息。它蹲下来,扣脚下的石缝缓解焦虑,听到身旁库洛洛对他的团员们说:
“要去认识一下再开工吗?”
派克看了大家的反应:“不必了吧。”
“那么,记得激成红色再挖。”
侠客翻出随身携带的罐子,里面是保存人体组织的化学药剂。
领到罐子的纷纷纵身奔跃而去。
那个叫窝金的在兴奋地呼喊。其余人更多是日常工作的普通表情。
“重新介绍一下,”库洛洛低头俯视安卡,“我们是幻影旅团。”
“原来是这样。”
安卡长叹一口气。
收取族运的日子就到了。
祂不会现身了。
事发突然,窟卢塔族有念能力的人在悲愤和忙乱中组织了反击。
然而安逸悠闲中操练出的东西拼不过这群以战斗为生的人。
完整的衣物和躯体渐渐破碎,柔嫩的草与初生的婴儿,一并被践踏进泥中。
一双双宁静的蓝绿色眼眸亮起艳丽的猩红,又逐个落入罐中。
“熟练挖眼睛的那个矮子我知道……”安卡听觉太过灵敏,那些尖叫哀嚎仿佛近在耳边。“那个笑笑的,操纵他们互相侵害的叫什么名字?”
“侠客。”库洛洛回答。
夕阳落山,天空温柔地收回了它的颜色。
侠客点起原本为春日祭而架设的木柴,拆毁了篝火台的围栏。
风大了起来,森林发出浪涛一般的呼啸声,山谷间的风格外强劲,火焰狂舞着席卷屋舍,舔舐过山岩,飞灰如雪般在此间回转。
淡红的清溪,夜色与火光中变为黑红,汩汩流动,四野虫鸣声声,与垂死而微弱的哭声合奏。
天黑,人寂。
他们开始清点战利品,查缺补刀。
“这是人类才干得出来的事。”安卡席地坐着,活动的人影偶尔晃过这边。“真是人类啊……”
“为什么不阻止?”
“你一直在这盯着我,以为我是窟卢塔族的朋友。”安卡道破库洛洛用意。
“所以为什么不?”
“凡事有定期,万务有定时。医治有时,杀戮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建造有时,拆毁有时。”
库洛洛眉头微动:“传道书第三章。”
看来这个世界也有《圣经》。
“那你们又为什么这么做?”
“火红睛是世界七大美色之一,收藏家们把价格炒得很高。”
“明明还有别的值钱东西。”
“我个人也非常中意它。不过你其实不该问为什么做,而该问能不能不做。”
“所以是没有不做的理由才做的?我看他们挺乐在其中嘛。”
但库洛洛,带领他们做下屠杀决定的这个人并没有享受,当然,也没有愧疚不适。
“践踏众人都在信奉的法律和道德,享受自己的力量所能造成的影响,毫无敬畏。”
被这样说,库洛洛却赞同地点了点头:“难道你有所敬畏吗?”
“我敬畏我的神。”
“嗯,在法律一纸空文的情况下,道德十分鸡肋。而有了神,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安卡比较烦人类的一件事就是,总动不动就将出离人类理解的信仰集合体,与他们自己编撰的离谱宗教故事混为一谈。
但库洛洛是把宗教道德教化的人文功能和神分开说的。
“你指的是神,而非宗教……但你思想上能脱离宗教去理解神吗?你读现在流行的那版圣经,应该知道里面的上帝有多易怒善嫉、双重标准……”
“其实大多数人看不到那些,他们心里有一个完美的形象,然后用这个形象解释故事中的一切。”
库洛洛难得能找到与自己谈论神明和信仰的对象。
“总之,出于人心的神,突出的是慈悲为怀,善恶有报,你那位神呢?”
“祂是万界万物信仰和宇宙化身,混沌中立,对众生的爱,多少有点,但可能不是你们能受得了的那种。”
“对我来说神有没有爱,善恶倾向,都不重要。”
库洛洛感叹地摇摇头。
“这些人,包括我,从流星街的垃圾堆中诞生,天生地养,这样的我们从生到死、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没有谁真正在乎,没有意义。
“然而同样也没有理由去结束这一切,倒是有无数现实层面的理由,让我们继续这一切在世人眼里看来暴虐疯狂的事。
“我本想,我们彼此可以成为彼此的意义。但看啊!——”
库洛洛张开双臂,示意那些忙于杀戮的人,和他们踩过的血肉之躯。
“近看,生命太脆弱了。个人根本不能与死亡一战,因为这简直就像要自己生出自己一样。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顺从那作为世间基准的死亡的自然现象,减损、死去、消失;
“而远看,生命又如此强韧,从远古代代不绝地滚动至今,持续向未来滚动而去。我需要的正是一个必定存在的存在——实体也好,概念也罢——无论发生什么都注视着这一切,祂无需确立善恶、施以奖惩,也足以让我相信生命、涌出力量。”
安卡听明白了:“你心目中的神是一个绝对的‘他者’。”
“他者即地狱,这样的地狱又是绝对必要的。”
库洛洛眺望着他的团员们。
“然而个人的生命过于近,你口中的神又过于远。所以幻影旅团,就是目前的我最合适的‘神’。”
“你是懂中庸之道的。”
库洛洛转身面向它,似乎对这绝无仅见的理解十分欣慰。
“今天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了。”
得到了之前看上了很久的东西,还遇见了谈得来的人。他看安卡的眼神,就像一个突然之间得偿所愿的矜持孩子。
安卡敷衍地笑笑。
今天绝对是窟卢塔族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命运自有其平衡呵。
“团长。”
侠客跳过几块崎岖岩石,抻着懒腰走过来。
“突然冒出来个黑发的,红眼比纯血的暗淡,还有杂质。”面貌温雅的青年用指节拄着下巴,衡量其中成本。“但那混血杂种模样不错,带出去应该能卖上价。”
“等我过去。”
不参与屠戮,库洛洛总要去验收一下工作的,去之前,他想到了什么,问准备离开的安卡。
“你的神为什么恢复了本该毁灭的一切?总不会是心软了吧?”
“没准是。”安卡头也不回地隐入山石间的深黑阴影中。“祂扶养大的两个少年还在那世上。”
“如果有机会,我还真想见一下你的神。”
库洛洛在一片能淹过鞋面的血泊中见到了那少年。
黑发眼镜少女找到了族谱,正核对到这:“人数正好。”
“还以为要搜山呢。”有些困了的侠客松了口气。“听说长寿的窟卢塔不与外族通婚,因为混血无法开发念能力且寿命短。”
少年十三四的样子,跪在身穿祭司服的男人身前,手里紧攥着尸身颈上的银链。
窝金想看看他手里的东西,拿了把小刀吓唬地要扎他,他却用另一只手挡下了。
刀身穿透他的手掌,他不知痛似的拔出它,目光茫然在围着自己的高大身影上游移:“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库洛洛挥退窝金。
“为了这些美丽的火红睛。”
“我们的命……是被钱买走的吗?”
“是的,孩子。”
心情好,自然也有耐心。
想到这票会带来的利润,周围人也快活地跟着起哄、赞美金钱。
库洛洛却缓下了微笑;
少年那浑浊的红眼,仿佛一泊浮着冰的坏血,正注视着他,带有一种或许是疑惑、痛苦、悲伤到了极点而无喜无悲的失魂表情。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受安卡口中的神感染,条件也允许,库洛洛难得想试着心软一次。
“如果你实在想做点什么……报警?我猜。”
库洛洛不知道说什么可以宽慰他,无奈放弃了。
“留他在这。我们走吧。”
……
安卡虽然走远,耳朵还是能听到。
不由得想起按窟卢塔规矩,混血是不会登入族谱的。
除了他,还有一个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