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崩碎。
大地轰鸣。
闷雷响彻天地。
安卡以银链布置了结界,发现雷声是水声。
一柱柱喷出地表的水龙,与漫灌而来的江水汇聚、席卷开来。
操控结界浮升,凌空下视。
村落早已消失,草木山石零碎狼藉,随江海狂涌。
触目所及,人与动物尽数化入水中,一个浪头被染成淡淡的铁锈红,又迅速消于泥沙和水色。
大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形成猛烈的飓风,将滔天洪水揉推向各处。
不消多时,大陆被海吞没了,海被煮沸了。
海面上涨,海水沸腾;
天地间下了一场死灭之雾,炽热如焚。
这般高温下,火山细菌都无法生存。
夹杂着矿灰的不详黑雾铺天盖地,安卡无法尽数目睹这一切,但那图影以想象的方式更加鲜活、详细、残忍地浮现眼前。
待到死雾散去,安卡看向上空,熟悉的那个蓝天消弭无踪,熔铁似的太阳既远又近,前所未见的清晰与可怖;
而脚下是融化了岩石与金属等各种物质的、黑红粘稠的海洋,再无其他,没有任何生命残存。
绝望未曾追上灭亡。
耳边是无限的寂静。
安卡对着冒着滚烫烟气的星球问:“你要继续下去吗?”
一夕失去了演化几十亿年的生命,对这个有核、稳固的世界伤害不大,不过像被扒了衣服,有些侮辱。
可要是再继续下去,世界也只能就此消亡。
宇宙的射线和微尘纷拂下,整个星球在极剧冷却。
时间终于慢了下来。
你在乎吗?
——这无法分辨来源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像是直接出现在安卡的意识里。
“说实话,不在乎。”
安卡习惯性地在神器细密柔软的银丝上刨了刨,趴下来,看下方星球的凝结过程。
“你抛却了实体……又变回了神?你死前说什么我都想好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神何以为神?
“是……有情众生?”
就像七种色彩交织成透明无色的白,亿万世界及其生灵芜杂的性质铸就了神座。
神明以生灵的情、魂和气息为意义的全部,锻造神格,神力的多少取决于同宇宙万物间的感应和联系,反过来神也要忍受众生的凝视……
我会成为神,不是杀了万万人,还是说救了万万人,而是出于觉悟。
背负一条和无数条同族生命重量的觉悟;
背负被无数世界所转嫁的恒河沙数生灵无尽欲与情的觉悟。
“那么你愿意往那早该去的地方去了吗?你对终焉和因果的念通通断绝了吗?”
冷却下来的星球受力牵引,开始分解碎裂。
安卡耸了耸鼻子。
“我还是不大明白你如何恢复了为神的觉悟。”
像骰子,随机性、偶然性,又带有必然性,就是缘。
一直以来,不仅世界把因果送到我面前,也是我和因果双方有意无意的选择。
这缘贯彻整个宇宙、所有世界,有各种方式可一结再结,也有各种形式可解。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下去,见证这样的重复回归。
及川、志里……因果经历的一切苦难、每一次死亡,都是我的责任。
“可你不也说因果一天是人,就注定在某个瞬间受苦?”
所有人的生,所有人的苦,世间的一切不平与失衡,星球的脱轨与陨落,星云的失温与崩塌,都是我的责任。
生灵如此生灭,事物如此运行,是作为宇宙的我如此存在。
“看来这就是因果的作用了……?”
让神聚焦于因果所转生的人类的一生,透过这一个人,看到所有人。
自然他早已阅遍命运之书,笼统而厌倦,无动于衷地通晓了一切。
但为了追寻因果,应身行走于满是灰土和妄念杂音、因缘和合的尘世;
观见近距离气息的温度,远处的身影轮廓,幽微的想法抵达唇畔的弯折,面对死亡的瞳孔扩散的瞬间;
踩过多种质感的土地,呼吸每个节气的空气,嗅闻不同草汁的气味,听过不同数目的腿的虫子的足音;
看蜘蛛在树与树之间完整编织出一张网,因不定的空气流动而轻颤;
从小小一个点仰望星球之外。
由神降格为人,终于感万物之所感,痛众生之所痛;
抵达本以为理解,实则从未真正理解之物的深处。
联系起一切,安卡彻底懂了,其实为因果做再多事,爱恋不可自拔,或者折磨因果,进而感到负罪和悔恨,全都无妨。
只要神不对自己身为神明所能做到的事感到恐惧和厌恶,不对至高无上又缠满枷锁的神座感到不能承受,就不会神堕。
继地球分崩离析,一个个星球接连塌缩,如同一个个熟透的果实般腐烂,崩解,化为微尘。
世界的死灭之雾降临了,冷寂沉滞。
引力、重力、时间……一切规则都在减弱。
失去规则和能量的星系开始停转、萎缩。
“你已经验证了神的力量,摒弃了对这力量的恐惧。”
安卡感应到比陨落之前还要接近完全真神的神之气息,也感应到了世界的哀求。
“还要继续毁灭这个世界吗?”
知道宇宙完全对我闭合的瞬间,我将如何神陨吗?
我会消失,这是肯定的;
在某个时间和空间,变回一个不掺杂任何神奇因素的人类。
死去,尸身如烟消散,在将来、过去和现在的所有时空都不留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而触及到神明内部宇宙的边缘,我才知道还有另一种消失:
留下一个不知神和宇宙为何物的东西,长着我最后的形态,做着我最后做的事,怀着和我一样不神不人不清不楚的感情,寻找并认定那作为我因果的人。即使对因果和神已然毫无概念,只是找一个寄托薄弱灵魂的对象。
像是画家烧毁了现实的自己和所有的作品,但残灰偶然被风在墙上抹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阮疾便是前任堕神的一缕残影。
我在他消散后被托付了神格,接替了神位。
一直在追逐的因果的我,曾被这位陨落神明选中,成为他的因果,为其所追逐。
我抛却过往,一次次去往另一个世界,一次次成为另一个人,无知无觉地将他引向他的终焉和我的始初。
他成神时尽数消融了彼此的往事,化作神念给了我,神陨时又把其余的全部,也即他的神性凝铸的神格,交托给我。
我浑然不觉地走上他走过的路,选择我的因果。
我是神,终将成为每个人。
每个人也会在某个宇宙、某个时间成为他人,作为曾经或将来的神——
这样的永恒回归,滥觞于宇宙对众生的爱。
宇宙化身神明,让众生将自己代换。
觉悟、成就;
迷悟、堕陨。
一成,一败,为一劫。
如此百、千、万劫,循环往复。
直至神之爱锤炼得不会为永恒所打败,亦不会为爱其本身所误。
弑神日,亦是又一个成神日,世界都期待着这日。
这是向着完全真神、完全宇宙的又一劫。
对终焉的执念,是宇宙所赐的神性保证永恒回归的一个元素。
世界也都会暗暗襄助每任达不到完全的神明自弑而殒。
安卡震惊就没停过……这便是神明代换的本质,宇宙的真相,也是格兰未悟到的。
三堇能撑过两个世界,没有立即神陨,正是凭借一己意志,参透并稳固下来了上任凝结遗留下来一部分神性,并持续地向神性流动。
“你还没有完全?”
安卡不顾正在缓慢收缩边界的太空,濒临毁灭的世界。
“没有应该也非常接近了,勘破因果与终焉,逆劫重获神的权柄,大概是绝无仅有了,世界怎么还围猎你?”
神明的代换中每任有每任的特性。
比如阮疾,他不切实际的重情,成神靠的是奉献、自我牺牲和柔缓如蜜的大慈悲。
那位爱与奉献之神把理性化作神念,分给了我。
我诞生于一个极端失衡的世界,获得神格的契机是在杀戮和自弑之后;获得神力、从神格的禁锢中解放,是在摄取了百亿同族的灵魂之后;
这个存在者愈发迫切地、不断问世界索要神的宇宙;
我是根源于此宇宙负极和毁灭的业孽恶神。
——如果跳出过往羁绊的盲目,一厢情愿的信赖,安卡早该看清这么明显事实。
此时此刻,说不清是惊讶、畏惧还是迷惘,它身处即将被毁灭的世界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凭借神器幸存。
世界围猎他的原因也再清楚不过;
这个无谁知其源的宇宙所诞生出的神,能够湮灭它自身,也能够创造全新的它。
诞生出这样极端属性的神,本身就代表着宇宙倾向失衡的意志,最终不是超越就是毁灭。
安卡闭上了目睹过亿万星辰化为尘埃的眼睛,等待那个刹那降临。
但声音,尘世的声音……风声鸟鸣,树叶婆娑,传进了耳朵。
睁眼,眼前是新翻出被压实的土,微微凸起的坟茔上坐着满身泥灰的三堇。
流寇正打马冲进院子。
回溯了?
三堇灰蓝的眼睛带着揶揄的笑意看着安卡。
安卡下意识地想回以一笑,身下大地被马蹄踏得轻震,不止一把刀,划过三堇的双眼、身躯……
它不敢置信,凑上去嗅闻三堇涌出鲜血的脖子,味道确实是三堇和死亡。
它怔立原地,弄不清这是否真实。
将屋内洗劫一空的流寇骂骂咧咧地迈步出来。
把头的汉子一脚踢开小黑狗,也不管那傻狗哑了似的不吭声,摸索尸身腰间和衣袖,扯开领子。
在狭长的刀口代替了眼部的尸身注视下,他将宝石坠子撸下。
“安小狗。”
失魂落魄的安卡被这亲昵的称呼唤回注意。
只见那汉子把蓝石抛到自己脚边,陌生的脸上是熟悉的神情,微笑着告诉它。
“都是真实。”
安卡挪动身体压住蓝石。
那人表情再度充斥着贪婪和窃喜,空握的拳头往怀里一揣,志得意满地走了。
其他人慢他一步,不甘又觊觎地牵马跟了过去。
忽然走过安卡左侧的一人回头:
“下个世界,”
说完转过头,仿佛无事发生。
而落后他半步的右侧一人回头,含着淡笑,邀请地挑眉:
“一起来吗?”
印度教至高的三相神;
湿婆为破坏之神,亦称毁灭之神。象征神秘和狂暴的自然之力,掌管毁灭和创造两种元素。
毗湿奴为宇宙与生命的守护之神,亦称维护之神。象征温厚而理性的秩序,有千种称号,十个化身,其中一个名为迦尔基的化身肩负着毁灭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任务。
梵天是创造之神,也称创世之神,宇宙之主。是宇宙精神“梵”的人格化体现,拥有肉身后堕落,纵欲不问世间,最终无人信仰。
传说,毗湿奴在宇宙之海中漂浮沉睡,于宇宙循环的周期一劫之始醒来,肚脐中长出莲花诞生梵天创造世界,一劫之末,湿婆毁灭世界,使之回归到宇宙精神中,如此循环往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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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浪客剑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