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失控急转,轮胎在地面擦出挠心的声响。
他感到三江业噙着他的嘴唇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扩散开了笑意,握住他的手控制着方向盘,靠边停了车。
最上几乎要退到座椅与车壁间的缝里,他却得寸进尺。推他,他松了口,身体却更近,伏在最上胸口,长发网一般地盖了他半身,极近的自下而上地觑他,微红的濡亮的嘴唇微笑着,按下他开车门的胳膊。
“何必在意?不过是随机行为。”
虽然未鬼也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没像他一样做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
这回总不是迫于剧本。被突破了社交距离的最上无比烦躁。
“随机?不如说随便!”
三江业原本还在座位上,这下整个倾身过他的座位来,膝分开他的腿。
“你——”
“花园里绽放的是植物的生殖器,人还会吃真菌和动植物的生殖器,把各种繁殖、生殖方式写进教科书,却把自己的繁衍弄得那么复杂。什么东西都能成为人的感情寄托,赋予意义,成为文化,把世界都变成了感性的……而你否定了那一切,我很欣赏。”他垂下头,枕着最上的锁骨,看了看自己膝盖抵着的位置。“但你不是真的那么想。”
他说话的气流直往衣领下钻,最上虽然可以动,这情况也不好乱动。
记事以来最上就没有挨谁这样近,现在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对位,没有一处不热。
不过理智告诉他三江业此举不止是在戏耍他。琢磨他刚才的话,又回想之前自己说的那番话。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
或许他是疲倦痛苦于自己的感情,贬低它以逃避它,可他还是认为,没有会更好。
“佛不也说四大皆空么。”
三江业回转过脸来,脸颊贴着他因讲话而震动的胸口,缓慢地眨眼。
“天意生了你,还是你妈生了你?母亲分娩,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孩子,二者绑定的独一无二的因缘,正如神明分离神念造就出因果。”
“……”好生僻的比喻。
“这缘贯彻整个宇宙、所有世界,有各种方式可一结再结,然后化为劫。也有各种形式可解,各自过活,永远分隔,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继续下去,凑在一起,见证这样的重复回归。”
最上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看着他漆黑眉睫下漂亮的蓝眼睛,有某种实质性的情绪在这双眼睛中流转。
“空不是无。如果你把虚无、一无所有视作空,那就想错了。虽然会给你留下痕迹的东西未必存在;可存在过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最上感到,三江业完全理解他,思他所思,感他所感。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最上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你可以和我,稍微……保持点距离么。”
眼见他从期待,转为诧异、受伤,最上差点愧疚了,已经愧疚了。
“太近了……”
最上还想解释,三江业不可置信地皱眉,渐渐直起腰背,随着身体撤离,发丝滑下他的肩颈。
最上彻底麻爪,简直要溺毙在罪恶感里,难道在这种可能里,他们不仅仅认识?
他迟疑地抬手,按住正要从他腿上挪开的人的背。
三江业展颜,又要扑过来,蓄势时却撞到了车顶,还撞得不轻。
也不管旁边有什么,他捂着头倒了下去,最上拦腰勾着他才不至于倒在手刹上。
“车子为什么要有顶?”
他挂在最上臂弯里半身悬空,揉着脑袋,疼得气恼,什么话都诌出来了。
“人为什么要长个脑袋?为什么是人开车而不是车开人?”
最上笑得不能自已,差点让他掉下去,被他反手抓着领子,最上只好使力将他按回自己怀里。
他的脸俯在最上的上方,发帘的阴影中,他露出的一点牙齿格外闪亮,可能因为磕疼了,睫毛是湿的。
最上觉得自己受了蛊惑,竟迎着他的唇凑过去。
这会儿也是受了谁的感情侵染吗?
就像从未有过在梧桐树下那样的愧悔和罪责感一样,他也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的被爱的感觉和爱人的冲动。
突然一声汽笛,一辆卡车轰隆隆地驶过。
再不离开就会永远留在这了。
最上有此预感。
他止住动作,偏开头说:“我得走了。”
三江业没问为什么,只让出了空间,往这边拉他:“从我这边下。”
最上望望他身后的车门,转头看了看自己手边的。
“别从那边走,跟我来吧!”
他说着,那双眼睛在恐惧和挽留中,仿佛随时会破裂,流溢出满脸碧蓝的眼泪。
“我不是想离开,而是不能留下。”
最上一气挣开他、拉开手边的车门,迈出去的刹那他不由自主地转身,只看到了摩天轮的空荡座舱,舱门无声落下。
天空已再度升满月亮。
最上在出口前徘徊了许久,看过旋转着的摩天轮的每一个座舱,空空如也。
终于走出去,未鬼根本没在等,他开着观光车,满载着各式的花。
“嘉年华要结束了。”
他跳下车走过来,在前引着路。
“你没被任何一种可能扰乱,令人敬佩。”
“留在那里,我就会在这个现实中消失吧。”最上说。“让你失望了?”
“我只是有些无奈。”
未鬼与他走在不知去往何处的路上,黑夜模糊了一切。
“不过我理解了你不愿意带着记忆永生的原因:你绝不肯放弃感性。坚守人性到了一种反人性的地步。
“人活得久看得多了就会蔑视感情,别人的和自己的。虽然之后会在更多的信息和漫长时间带来的自我醒思中逐渐修正这种错误认知,但你再也不会恢复到从前那样为事物热泪盈眶或开怀大笑的生命状态,你会失去作为人的内在温度,越来越接近神。
“你不想做神,不想成为我。”
知道他听不懂,未鬼转过身倒着走,笑问:“想知道三江业怎样了?”
最上放慢了步子。
“因为你没有留在那种可能里,那个临时搭建的世界就像其它镜面世界一样坍塌了——以支柱人物的死亡为奇点的塌缩。”
脚下的路畅通平整,最上却像要被什么绊倒一样停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你我说的‘死’未必是一回事,解释分辨起来就太费劲了,何况他的存在能否确立都是个问题。”
“你究竟在说什么?”
“总之,你下车脱离那的瞬间,得不到你承认的他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的消失了。”
“因为……我?”
那个热情似火、言行跳脱、肌肤饥渴充满笨拙人情味的人?
“可我,我只是听从他的建议,接受我的因缘,回到我本来的真正的现实。”
未鬼转回身,慢悠悠向前走。
“你把他当做假的幻象、完成你真实现实的虚拟索引。
“你顽固的人的思想,先入为主的把我当真,把他当假,把我当主体,把他当衍生。同样的也把你的现实世界当成真实和主体,把摩天轮镜面折射出的世界当虚拟和衍生。
“你狭窄的观念无法认同,你的现实世界和镜面世界都是真实的主体,我和他,可以同样是真,也可以同样是假;是各自两个,也是同一个。”
最上默然良久,问:“我又算什么?为什么偏要我承认他?”
“你是唯一的乘客。而且你该问他,为什么把你当做自我确立的起点。”未鬼全然不给最上反应的时间。“继续逛下去还是回去?”
“回……哪?”
“回到你的现实。”
那不是他的现实。
最上不想回去,但更不想待在这。
……
失控的人们正在撕毁教堂内的传单,用香灰和泥巴涂污海报和壁画,砸碎陶瓷塑像。
最上将自己分离了出去,以云气般的灵体飘荡在教堂上方。
这已经发生过了。
看来自己其实和他们是同时间经历的,早在讨论要不要去时就已身在其中了。
经历了一遭回来,这些人没有精神崩溃都算好的。
如果余生一直记得这次迷乱奇诡的神游,有意无意地沉浸其中,真的很难再活下去了。
最上还时不时想起三江业,想起他柔软水红的嘴唇和恳求的挽留的眼睛,想起他因自己离开他的世界而无法存在——
自己决意要回到的世界、坚信的真实,却是一片枯枝败叶铺就的荒芜。
在这荒芜当中,坐着一位毫无触动的神明。
这样的神,肯定会永生的。
光线偏斜,教堂暗淡下来,空留一地狼藉。
一名身穿湖蓝制服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越过地面的零碎杂物,来到未鬼面前,带着与可爱的脸不相称的隐忍沉重。
“你还是选了我。”
她点点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你要死了。”
“不过是神的一次始初代换。”
“你还真是……”安卡没什么责怪意味,疲惫又有些悲伤地说。“不仅要我见证,还要我教你怎么神堕。”
这一番没头没尾的对话听得最上困惑不已。
感知中,女孩抬眼盯上了飘荡徘徊在上空的他。
“我不觉得他准备好了。”
“我跳海时也不觉得我准备好了。”
“即便如此,你养父阮疾在神陨时也尽数托付给你了。”
“你从他那知道的?你看起来相当喜欢他嘛。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
“希望下一任能成为永恒之超越的完全真神,达成你的期盼吧。”
未鬼仰头瞥了眼他的因果。
“你也应该清楚了,以我的属性,能成为通往超越的桥、万劫中的一劫,已是再好不过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所谓‘属性’吗?”
“都尽量友善了,所以不太愿意承认,我是诞生于毁灭和宇宙负极的……业孽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