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前最上深吸了一口气;
知觉回归,淡蓝的水体成了透明的,近似胶质般浓稠,水体的边际是完满的弧形,仿佛身在囊中。
失重而感受不到浮力,未鬼带他到了某一边缘,有一个漆黑的洞。
从光滑湿润的圆筒似的洞探出头去,又是一副别开生面的光景。
柔和的光亮中,是年代感的商业中心街道,店面、商品、广告牌和交通工具,都被虚化、线条化成了本源之貌,来往的人则散发着各色飘渺的烟气。
最上想起,在他觉醒了灵能力还无法妥善控制时期,一度是根据形状和他们自带的气场来分辨人事物。
他回头看了眼未鬼,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他们的所在是幼年觉醒了能力的他的瞳孔里,刚才穿过的囊状水体则是眼球里的玻璃体。
不过注意到这点后,他才发现这些人个别的有个别五官,而眼周全都没有皮肤,各种各样的花从他们眼眶的骨洞中生出来。
鲜艳繁复如荼靡、大丽花;娇美惑人如罂粟、虞美人;清新淡雅如荷花、君子兰,忧郁梦幻如丁香、紫藤萝;孤傲凛冽如白梅、雪莲,更有斑纹的肉食花朵……每一朵都开得正欢,永远不败。
随瞳孔移动,来到密集攒动的人群中,一如撞入了四季之花常开的秘境。
人都成了专属某种花的移动花坛。
那些花朵覆盖在人的头顶,与发丝相依相偎;花的根系则缠绕在人们柔软的脑沟回间,透过有些人敞开的头骨可以看到。
蔓生的则无孔不入地爬满人的全身,举手投足都会发出花枝摇颤声,摇落纷纷花叶;传播花粉的飞虫乐此不疲,忙得晕头转向;脸上密密麻麻的不是雀斑和痘坑,而是虫卵和虫洞;有口者张口,嗓子眼就冒出花蕊,流出花蜜,飞出蜜蜂,他们的胸腔里是整齐绵密的蜂巢……
一人一生态;
一花一世界。
这儿就是大花园。
穿梭其中令人目眩神迷,不知不觉,最上已是在凭自己的腿行走了。
他一步步走向曾经的家,用尚且细幼的手握住三维线条的门把。
“后面不是花园了,是你的回忆。”
最上听到身后的未鬼弯腰凑到自己耳边说。
犹豫片刻,最上推开门,客厅里正在打毛线的妈妈还年轻。
她转过头,看到他时身体一缩,眉头皱了起来。
最上想起来了,在度过了一段把超能力当病,无端恐惧的时期,她在有心人的提点下让他用这能力牟利。
……身体微不可察地开始成长,四周的场景在变换,仿佛一场全景电影,曾经打交道的各色人物在最上面前此来彼往地运动着。
不过电影主人公的成名经历令人振奋,而无论在这笼统的旁观里,还是活着的日子里,他都对去现场、上节目、做任务和重复又重复的话术,以及驱邪能力展示倍感不耐。
“只能这样慢慢看着?”
话音刚落,他的人生电影开始快进。
他成名后,母亲的戏份变少了,偶尔出现就是要钱,无底洞一样,因为钱总是被她交往的男人骗走。
有时她会被男人打。对挨打这件事,她似乎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但闹到孩子面前来,她还是难堪地遮住了脸。
“我可以回避。”未鬼提出。
“用不着。”
“我成神后知道,第一世的我的母亲是个小乡村的少女,因着诱骗和情'欲的本能,未婚先孕,被抛弃被唾骂。她把生下的孩子扔在孤儿院门口,冻死在深林中。一生稀里糊涂,混混沌沌。你听了有平衡些吗?”
“谢谢,没有。”
此时在一档节目的嘉宾席中的最上盯着主持人在大屏幕上播放的画面。
“这里……”
未鬼会意,放缓了进程。
视频里,从不现身公众的母亲,不断被媒体追问,作为世纪最强灵能者、天才灵媒的母亲感觉如何。
她绷着脸,只反问了句:
“我还能说他是我儿子吗?”
之后没几天,最上见了她。
要完钱,她没像往常那样提包就走。
“在爱里长大,在冷漠里长大,在暴力下长大,长成各式各样的人。然后时候一到,通通死掉……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问完,她低头静了片刻,带上钱走了。
后来她病倒了。
然后,她死了。
最上一直约略知道,她心底有一个空虚的深窟,需要不断地拿钱去填,而他对此无能为力,甚至这种空虚在她死后传染给了他。
现在的他再看,才懂得了,在她多年的艰辛经历看来,钱在哪,生活就在哪,爱就在哪。
她要他不断的赚钱,以为这样对他才好,又以为从最上这里拿越多钱,就占据了他越多的关心和时间。
即使明白了,回到过去,最上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她一路就是这么走下来的。
而重新浏览了自己的人生,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成功、有名,被所有人注视着,却又被所有人不看在眼里。
夜幕悄然降临大花园。
蓝紫色的月亮如星星一般散布于夜幕,仿佛黑丝绒上洒了一片玻璃珠,折射出幽魅的冷光,照得大地的人类花园似幻梦,如地狱。
在死前不久的时刻走出回忆,最上已是成年的样子。眉狭长,鼻高翘,遮了些眼仁的单眼皮,好似厌倦一切,瘦窄的脸突出了本就锋锐的五官。
“没有规定在这真理俯拾皆是的境界里不能做什么、必须做什么。”
未鬼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把对自我的醒思和对人生本质的迷思放一边,人生来不是来受苦的,思考也不是为了痛苦。”
“你想说什么?”
最上盯着虚空中一点,木然问道。
未鬼指着路边无人公园。
“去玩吧。”
最上迟钝地朝他看看,忽地笑了出来。
未鬼荡秋千、爬滑梯架。他兀自怔怔看着月亮正在纷纷坠落的苍穹。
真好啊,做神明……
不受困于人身,不烦恼于世事……不作恶,不行善,每天玩些无聊的破游戏,看花,看云,看蚂蚁,孩童一样,一段废铁轨玩一天,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过往影响不了他,未来奈何不得他。
而人,就连死后成了恶灵……
月亮落下时仅拉出一道光华的线,痕迹由深至淡,消陨是静谧的,不知往哪去了,会不会落地,落地又是何种光景。
渐渐地,月亮落净了。
夜幕被月亮划过的地方好像起了褶皱,如同一片漆黑毛发的兽皮。
“冷吗?”
经未鬼一问,最上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未鬼坐在滑梯底边。竖着两手,一只细腿蜘蛛在他两臂间织网,圆圆的,脸盆大小,即将竣工了。
“过去这么久了?”
“我们三个时间不一样,你的时间没过多久。”
“蜘蛛也有它自己的时间啊。”
“嗯。”
未鬼对蜘蛛道了谢。
蜘蛛抬了抬前腿,吐丝滑到地上,未鬼双手维持着那张完美几何结构的网,披到最上身上。
细薄到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最上肩背毫无感觉,却有种盖了毯子似的温暖……
“刚才该谢谢它的。”
最上转向之前的来处,那里已经没了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亮纷杂的线条,里面人来人往,花丛攒动。
“那是?”
“月亮落尽,是花园嘉年华开启之际。”
最上盯着其中最显眼的,一个缓缓轮转的蛛网状的巨大设施。
所有东西都像建筑设计图一样,线条散发着各式荧光,听未鬼说最上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摩天轮。
“听说过。”
“做人的时候没玩,连做鬼后都没玩过吗?”
“没有。”
“我也没玩过。”
“那……”
最上朝那边走过去,未鬼拽住他,往相反的方向走。
“真难得你居然不想玩。”
一股复合了无数种花的香气迎面扑来,最上眨眨眼,嘉年华近在眼前了。
“白天他们没有花香,现在这是?”
“是你初来那时六情只得一半,没有嗅觉。”
“……”
最上恍然,没悟。
六情,佛教术语,又称六根,“根”为认识器官之意,六根包括:眼、耳、鼻、舌、身、末那(思量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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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齐木楠雄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