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地点是废弃造纸厂,五条悟顶着盐粒似的雪一路步行过去,除了磨洋工,还想顺便沿途观察一下人世。
并不全是因为被人说不解人间疾苦,也因为最近实在有点怪。
不是旺季的冬季,咒灵却跟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街上行人颇多,立在原地,仰头呆看天空飘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而雪一旦落地,便被行人踏成泥污。
垃圾桶塞满某新近萌生的激进组织的理念宣传单,街墙上多出许多涂鸦,是那个组织的标志。
标志图案是银色竖线正中一个橙色火星,不禁让他联想起一头银色的长发,和一只枯枝般架在膝上的手,支出一根燃着的烟。
废弃印刷厂除了机器有翻修和使用的痕迹,再无残留线索,在咒灵孵化之前那些人就清理现场并尽数撤离了。
这便是满大街的宣传单的诞生地了,同时也是特级咒灵的诞生地。
漂浮在空中的咒灵身着天皇的传统礼服,立缨冠下是一张无五官的脸,面部组织如同烂泥,垂挂在枯骨上。
下方是无数干瘦空瘪的人体,它从袍摆下伸出的巨大双脚,每踏一步都发出枪械和锁链的声音,周身散发出无孔不入的压迫感和汲取力,操纵傀儡进攻。
纸扎的傀儡每个棱角都锋锐坚硬如刀。源源不断、密密麻麻,潮水般冲淹过来。饶是五条悟都费了些力气。
“你所到之处,都少不了特级咒灵。”
五条悟拍打着身上的灰和纸屑。
“最近你和你的同事们挺辛苦吧。抱歉了。”
身后没有脚步声,五条悟转身,一个人影正在走近。
雪夜无月,天窗没有透进多少光,一色业穿过遍布尘灰的晦暗空气,脚下准确地绕过障碍物,在黑暗中闪烁着矿石光泽的亮银双眼则始终紧盯着他。
“我真不愿相信……”
五条悟一早发觉他的言行、思维逻辑,掌握事物关键的能力都与他荒唐的身份相悖,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到他的真正来头。
“你本性不坏。那天你既然会阻止一起不幸的婚姻,今时又怎会制造这样的祸端?”
五条悟的话听起来言辞恳切,语气却显示他并不真正在乎。即使眼罩遮挡,一色业也清楚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他是同性恋,但很有责任感,那位女士和他结婚后会过的不错。反而我搅黄了他们,那位女士在家人的压力下,和下一位虽然是异性恋但毫无责任感的相亲对象结了婚,最终在某次被丈夫殴打后杀了对方,锒铛入狱。
“而那个劫持我的人,谈判专家疏导他,唤醒了他的善念,在他放下刀的前一分钟,我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引导狙击手射杀了他。”
他大概是随口编的,五条悟却觉得这言语宛如预言,暗藏着神谕般的法度,让人情不自禁信以为真。
“你肯定想,原来我这么邪恶。那如果我告诉你,他活下来后,在审判中受尽自己的良心和社会舆论的谴责。家人因他而受到骚扰和歧视,隐姓埋名过活,而他在监狱中得知这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受狱友欺凌,做重复的重劳力,悔恨自己当初怎么不死了……现在,重新回到他放下刀的前一分钟,我该怎么做是善,怎么做是恶?”
五条悟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一五一十的告诉人们事情的本貌,公正的探讨他们的处境。难道不是每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都应得到尊重?
“为什么他们找不到工作也得不到补贴金,饥饿如影随形,生活在狭窄的出租屋和廉价旅店?更有甚者从垃圾桶里翻水瓶和剩饭苟延残喘,这样公平吗?还愿不愿意这样下去?……我从没引导他们去仇恨什么,从来没有。
“人世间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排列组合的游戏。宇宙是混沌而中立的。善恶、正邪,并不在天平的两端,它们在同一杯生命的苦酒里。”
而成为神,会让一切都变得无聊。
心念一动,就能看到一个人此世的过去未来,无数人在命运长河中的沉浮。他的因果也正遮蔽于此世界普遍的命运。
所以他蒙上了能勘透所有的眼睛。徒以肉身涉世。
但即使只用人的手段,对这个世界还是不公平。
“我告诉你怎么做。”
给世界眷顾的人机会,约等于给世界机会。
“让咒术界的上层联系政府,出面取缔这些集会,镇压闹事群众,趁萌芽冒头之际将其掐灭。”
不过他对这世界的同情心到此为止了。
“无论采取什么程度的措施,务必要不留余地,干净利落。”
真的按一色业说的办,会对他的后续行动造成多大阻碍视情况而势定,不过终究拖延了诅咒散布的时间。
然而现实的肃清行动并不理想。
由于对组织窝点定位稍许失误,没能赶尽杀绝,只起了有限的打压作用。反而仓促行动的不健全手续,罪名、逮捕手段的不甚正当,不仅扩大了事件的影响范围,还加剧了仇恨和愤怒情绪的蔓延。
事情的性质,从政府和社会对底层的无视和无形挤压,变为标榜着治理之名的明目张胆的侵占和压迫。
本就因贫富对立而动荡的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冲突升级。从长远影响看,完全是得不偿失。他们竟助一色业撒下了一把撕裂社会的种子。
得到充分滋养的诅咒不间断地化成咒灵,咒术界应接不暇。五条悟已经数月不得空闲了。
近期这些咒灵都源自同样的悲愤和仇恨,高度相似,日益壮大。另有咒术界的敌对势力推波助澜,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任务终了的短暂空挡,五条悟摘下眼罩,迎着高处的狂风,凝视这又一个脱离常轨的城市。
即使从城市边缘的高楼望去,也隐约可见市中心的火光和示威人群的黑潮涌动。
“那是你的陷阱。”五条悟说。
“你们不也充分考量过,才执行了我的提议么。”
一色业迈步站到楼梯边缘,被从地面席卷上来的风吹着,银发如流风回雪般飘摇。
“我提醒过,务必不留余地,你们没做到。”
“你说得对,”五条悟冰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凝注于他。“我该立刻杀了你。”
“你拥有强大的纯粹的力量,可以杀死任何你想杀死的生灵。”他目视前方,不以为意,“也仅此而已了。”
五条悟狷介不屈,行事坦荡,他目前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而世俗意义上的最强者,是能用尽一切手段达成目的之人。”
他两把拢住乱飞的头发,捧在怀里蹲下。
“你不愿沾染的勾心斗角,我愿称之为政治,它是个中性词、中立手段,并且是波及范围最大、后劲最强的咒术。你不想、不用,就不理解。所以还得我告诉你——
“政府找不到的暗藏的据点,完全可以根据咒胎的孕育气息确定。之所以没有一举歼灭,是咒术界上层为了手中一直握有筹码,寻求长久的好处,有所保留。
“你那垃圾咒术界存在一天,就一天是我们最有力的盟友。”
五条悟之所以有如此力量,正是因为他难以被改变。
到任何境地,都坚持不做任何为自己所不认同的事、背离自己最初选的道,实在需要超出寻常的自我。
人生是短暂而荒诞的,五条悟这样的自我很好。
利用起来很方便。
“而你,就和在英集少年院一事前后做的一样;学生被恶意调派去对付特级咒灵,受伤、死亡,你就只管对着伤者和尸体倾诉你的理想,等他们成长,光明磊落的革新咒术界。”
不涉及政治和阴谋诡计也可以改变的想法,天真,倒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若非立场相对,一色业不会这样出言嘲讽。
“希望咒术界好起来时,被这次的咒灵浪潮活活耗死的咒术师还不多,”祝愿是真心的,跟能不能实现是两回事。“我也还没能挑起国家之间的矛盾,让这世界彻底沦为仇恨诅咒之地。”